老皇帝神恍惚,過了半晌纔想起早前的那一聲父皇,他巍巍地問:“瑾兒?”
巫瑾抬起頭來,不顧此刻滿手鮮,握住老皇帝的手道:“父皇,兒臣回來了!”
“回來了……”老皇帝的臉上出些許歡欣的笑容,虛弱地道,“好!回來就好……扶我起來,去金鑾殿上,宣百上朝……”
大殿上靜了靜。
這就是金鑾殿,群臣就在大殿門口。
他久病未醒,本不知國之變,甚至不知自己已經是太上皇了。
“……陛下!”雲老等老臣伏地痛哭,這些年來,左相一黨把持朝政,老臣們每回陛見都抱著必死的信念,想想這些年來朝堂上潑的口水、宮門外跪垮的雙和午門外淌的,真是一場浩劫啊!
老皇帝聽見哭聲愣了愣,問道:“此乃何?”
巫瑾痛不能言,聖答道:“七郎,你就在金殿之上。”
“是嗎?那我為何躺著?”老皇帝上問著,卻並未究問底,他急切地道,“快!扶我起來,坐到座上去。”
聖遲疑地道:“七郎,你現如今的子怕是……”
話未說完,巫瑾忽然抱起了老皇帝,他著階上的人蟲、刀劍俘虜,默不作聲。
暮青看了眼侍衛們,侍衛們會意,立刻將巫旻押下階,將滿地的狼藉清理了出來。
巫瑾抱著老皇帝一步一步地踏上階,來到座前,將瘦弱的老父慢慢地放在了座上。
座闊大,老皇帝難以坐穩,巫瑾從旁扶著,見他的手索著要扶那金雕嵌玉的龍首扶手,於是急忙將他的手放了上去。
“上朝——”懷祿被神甲侍衛們拿下押著,卻喊了一嗓子,嗓音清亮,如同當年皇帝初登基時。
“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雲老和景相率百高呼,聲音傳出大殿,狼煙逐著寒風,說不盡的淒涼。
暮青率神甲侍衛們退到一旁,把這滿地狼藉的金殿讓給年邁的帝王,盡管他看不見。
老皇帝極力地坐直子,枯瘦的手著龍首扶手,彷彿的是往年親決國事的記憶。沒有人打擾他,老臣們悲慼的哭腔好似夜裡的風聲,聖遙遙地著座上的人,也似乎陷了回憶裡,唯有暮青看見老皇帝的那隻手著龍首,著著,手指忽然探龍口之,將那金龍口中嵌著的夜明珠向一推!
隻聽哢的一聲,聲音被老臣們的哭聲所遮,卻未逃過聖聰敏的耳力。
聖猛地回神,那夜明珠已滾了扶手深,留下一串骨碌碌的聲響。
不待群臣聽出聲音不對來,那扶手便忽然向後推去,赫然出一道暗格!
巫瑾就立在老皇帝的旁,唯有他能看清那暗格裡藏著東西,那是一軸明黃的聖旨!
老皇帝著聖旨,巍巍地將其拿出舉了起來,喚道:“懷祿。”
懷祿道:“老奴在!”
老臣們議論蜂起,巫旻目放異,可見誰也不知座的扶手下有道暗格,也不知這道聖旨是何時被放進去的。
老皇帝道:“宣誦!”
“遵旨!”懷祿口中應著,若有似無地瞥了聖一眼,最終將目落在了暮青上。
暮青見到懷祿的神心中一沉,輕輕頷首,神甲侍衛便押著懷祿上了階。
侍衛接過聖旨遞給懷祿,懷祿在侍衛的刀下將聖旨當殿展開,高聲念道:“自古帝王繼天立極,必建元儲,懋隆國本。朕自登基以來,仰祖宗昭垂,以復國為誌,夙夜兢兢,勵圖大業。然,社稷貧弱,國力枯竭,積重百年,唯存空簿,唯有先治政,專於吏治,富國強兵,留待後人復祖宗基業。朕之三子瑾,承神皇脈,天意所屬,當授以冊寶,立為太子,迎其歸國,正位東宮,以告天地、宗廟、社稷,繼萬年之統。泰慶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聖旨誦罷,滿殿皆靜。
泰慶十五年?那不是五年前?
皇帝正是從五年前開始癡迷丹的,那年上元節,皇後以賀帝業萬載無疆之由進獻祖州方士高運,皇帝封之為國師,起初令其祭天祈福,化厄昌國,後來常與其論仙談道,服用丹藥,諫臣上奏勸責,皇帝充耳不聞,不過兩三年的時日,便神昏力衰,不事朝政。
泰慶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正是皇帝開始服用丹藥的日子,詔書就是那天立的。那天,皇帝初服丹藥,還不至於神昏力衰,立儲一事應該沒有人脅迫,那他為何偏偏擇那日立儲?莫非知道丹藥會傷龍?那他又為何要服?
群臣心中疑竇重重,暮青卻獨獨留意著聖,見聽聞詔書,脊背僵木,形同人。
疾電裂空而來,長空似被幽爪撕開,化作猙獰的影映大殿,暮青忽然覺得有些冷。
這時,老皇帝道:“朕痼疾難愈,而國事不可一日無決,今太子既已歸國,朕當退位寬閑,優遊歲月,盼見大業告,以列祖列宗,以復國誌士。瑾兒……”
“兒臣在!”巫瑾跪在座前,悲難以自抑,父皇的氣神已將耗盡,哪還有歲月可以悠遊?
老皇帝出手,懷祿急忙將詔書遞給侍衛,經侍衛轉手呈給了老皇帝。
老皇帝親手將詔書給巫瑾,正待囑咐,大殿上忽然響起一陣大笑!
巫旻又哭又笑,大聲質問:“同是皇子,兒臣是嫡長子,父皇竟道一介庶子是天意所屬,如此偏心,就不怕世人恥笑嗎?當年父皇駕親征,兵鋒所向披靡,明明可以收復慶州,卻因迷妖而廢復國大業,父皇當真無愧於列祖列宗嗎?”
老皇帝怔了怔,神茫然,顯然不知長子為何會在殿上。
這時,咻的一聲,聖冷不防地出手封住巫旻的口舌,而後縱掠去,似一隻飛金殿的燕,落在了座前。
“七郎……”聖跪在座前,扶著那雙枯瘦的,仰頭著那雙空濁的雙眼,問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那雙眼裡空無,老皇帝卻笑了笑,手上聖的臉頰,著那記憶中的眉眼說道:“你沒變,還是當年的模樣。”
聖的心忽似被針紮住,滾燙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恍惚間,大殿上的燭變了軍帳中的燈,眼前的人還是當年初見時的英俊模樣。
那夜,披白袍,散發赤足,孤走了南圖軍營的帳。世人皆以為新帝驚艷於的貌,在軍中臨幸了,並被妖而棄誌回朝,從此安於政,再不言復國。
但其實那夜什麼都沒發生。
七郎與秉燭長談,夜話天下,一聊便是一夜。
問七郎:“大圖八百年基業,神殿恃權積富,而國庫空虛日重,以至於兩權分國而治後,南圖貧弱,兩百年間,吏因循守舊、固權謀私,致使積重難返,復國談何容易?”
七郎問:“如若復國不易,神殿何至於將失慶州?何至於獻你前來?”
道:“因循守舊、固權謀私,亦是圖鄂吏治之瘤。神大選在即,爭日益激烈,邊線戰事耗兵耗財,神殿無心久戰乃是其一。陛下英明天縱,駕親征,兵鋒極厲乃是其二,圖鄂治四州,一旦慶州失守,兵鋒便會直指中都,神殿慌了,所以我來了。”
七郎笑道:“那朕就收復慶州,直指中都!朕有勝算,為何要收兵議和?”
道:“陛下沒有。神殿不想耗損國力而保慶州,所以我來了,我是神殿不戰而和的底線,是最後的手段,若我失敗了,為保江山大權,各族會同仇敵愾,擲舉國之力以保慶州。屆時,兩國戰事曠日持久,國力之耗能拚多久,以陛下之英明想必比誰都清楚。屆時,前線將士傷亡慘重,民間淒怨沸騰,叛的患有多重,想必陛下也清楚。且陛下初登大位,兄黨未清,執政未穩,駕親征已屬冒險之舉,陛下又能有多時日留在前線?”
七郎並未龍大怒,反倒定定地審視了許久,問道:“朕一定會輸嗎?”
答:“贏亦是輸!陛下若得慶州,圖鄂必來爭奪,屆時,邊關戰事曠日持久,國力之耗無止無休,局麵並不會好多。除非陛下能一舉奪下四州,否則邊事隻會虛耗國力,使國庫錢糧流之如水,使兵馬之數如寒,使陛下的宏圖偉願更難實現。復國之機尚未,專治政、富國強兵纔是陛下應行之道。”
七郎又審視了許久,深沉莫測地問:“既然朕如此沒有勝算,那又為何要駕親征?”
答:“陛下有此舉,必是有所需。”
七郎究竟為何要打這場看似有勝算,實則必敗的仗,並未看。隻看了一件事,那就是七郎心知復國之機未到,此戰必敗。世人皆道他年輕氣盛,銳意進取,實則不然。見自獻,他不急不,以禮相待,聞之言,他不驚不惱,之泰然,他是個清醒自持、有韜略的皇帝。
七郎問:“你能看這場戰事,你爹和長老院就看不嗎?”
笑答:“他們看得,隻是不願拖到那種局麵,男人在想要兵不刃的保全利益之時,總是最先想到人,歷朝歷代的和親是如此,我今夜自獻也是如此。”
七郎起著案後掛著的大圖疆圖,負手說道:“你既然來了,朕就不會放你回去,朕需要將你囚都神殿為質,從此你將會置於險惡之中,福禍難料,你會恨朕嗎?”
忽然問:“陛下今夜會讓我侍寢嗎?”
七郎愣了愣,轉過來時眸底有未掩飾殆盡的悲,他搖頭說道:“朕尚無縱樂之心。”
起一福,笑道:“那……謝陛下!”
到了都許久之後,才明白了七郎那夜眼中的悲是為何故,他年婚,與發妻深厚,卻因他登基為帝,發妻和未出世的孩兒便了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七郎初登大寶,帝位不穩,而穀家手握兵權,七郎不能置穀氏,索便將穀氏立為皇後,而後以銳意進取之態駕親征,發了討伐神族的戰爭。
當時,穀氏剛繼後位,穀家為壯其聲威、穩其後位、固其帝寵而站在了主戰派一方,七郎授古氏父兄帥印,跟隨駕奔赴邊關。慶州一戰,穀家軍傷亡十萬餘眾,穀氏長兄戰死邊關,七郎興兵北伐本不是為了復國,他是在削穀家之勢,在祭發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兒。他心知北伐沒有勝算,可他不懼,因為即便駕親征大敗而歸,穀氏一黨也會用盡全力保他,他帝位無憂。
穀氏一黨一直覺得他們將七郎攥在手裡,卻不知被謀算著的人從來都是他們。七郎忍,卻從不為了忍而忍,但有所忍,必有所圖!
南圖積弱已久,吏治難治,國難富兵難強,七郎治政殫竭慮,倦乏之時總到神殿見,與暢談時政,如那夜在軍帳中時。與七郎政見相同,相投,相相知,日久生。瑾兒是在七郎與兩心相知、之所至的形下懷上的,他降生那日,與七郎看著這個有著神皇二族脈的孩子,忽然間看到了復國的時機。
世人皆以為以瑾兒威七郎才得以返回圖鄂,而實是此乃與七郎的決定,返回圖鄂謀權,而七郎專治南圖政,他們願意夫妻分離,為瑾兒謀一個復國的時機。
可瑾兒太小了,剛回到圖鄂的那幾年形勢萬分險惡,神殿各族容不下瑾兒,正如同都皇族也容不下瑾兒,夙夜心驚,不知如何才能提防來自四麵八方的暗害,不知這孩子能否人。恰在此時,大興朝中有變,七郎和決定手大興政事,借大興朝廷之手將瑾兒送盛京,為質雖乃屈辱之事,但幸能保命!
料想瑾兒年,為質不易,便將《蓬萊心經》,將蠱王,將神殿中的醫毒典籍都給了他,盼他能在艱險中保命,在艱難中才,他日歸來,廢除神權,復國稱帝。
料想瑾兒一旦為質,歸期難料,卻沒想到要這麼久。
眼看著再過幾年便又要神大選了,大興遲遲沒有放瑾兒歸國之意,急了。傳信七郎,盼他能尋個理由遣使大興,詔瑾兒回國,可瑾兒已有神醫之名,深得大興貴胄的倚重,而七郎康健,又未至大壽,大興相黨接到國書推諉搪塞,不肯放瑾兒回來,事超出了和七郎的控製,寢食難安心焦如焚,終被一把心火焚盡了理智七,令懷祿搜羅方士計獻穀氏……
七郎說沒變,還是當年的模樣,其實變了。何時變了,不知道,或許是夫妻分離太久,疏淡了;或許是忍謀權多年,心如鐵石了;或許是從得知瑾兒為質辱,功力盡廢,險亡於他國時,就瘋了!瑾兒是的命,承載著神皇二族的脈,承載著七郎復國之誌,亦承載著廢除神權之誌,他必須回來!隻要他能回來,任何人都可以犧牲,包括七郎。
事一直在的掌控中,唯一沒料到的就是七郎竟然知!
七郎,你既然知,為何還要走我設好的殺局裡?你一向忍,可你這一回的忍,又是圖什麼啊?
聖著人,巫瑾卻著娘親,他聽出母親話中之意,心生猜測,不由驚愕失語。
百亦被聖之言所驚,大殿上頓時嘈嘈切切!
皇帝笑而不語,隻是著聖的麵龐,彷彿想起了那短暫幾年的恩時。
聖的淚水滂沱而下,大聲斥問:“你說話!七郎!你傻嗎?!你明知……”
話未沖口而出,一隻枯瘦的手指在了聖的紅上。
皇帝用那雙空濁的雙眼著大殿,緩緩地說道:“皇後穀氏,專橫善妒,謀害先皇後及皇子在先,進獻妖道弒君篡位在後,罪當廢後,貶為庶人,宮外賜死,九族皆誅。”
老臣們忽聞旨意,無不愕然呆木,不知是因為乍聞先皇後的死因還是因為弒君之事。
皇帝繼續道:“大皇子巫旻,承其母,專橫狹隘,好大喜功,結黨營私,不堪為君,於寧福宮,死生不得出。”
“罷盤川宰相、丁平參知政事、吳子昌兵曹尚書、甄惠道欽州總兵之職,同問結黨謀逆大罪,株連十族。”
“工曹侍郎錢順,貶知英州。”
“殿中侍史劉凱,貶甘州通判。”
“翰林學士兼侍讀陸公琛免職,以本致仕。”
幽、問斬、貶黜、致仕,皇帝不問朝政之後頭一回手段如此雷霆。他並沒有神昏智衰,這幾年朝中人員變頻繁,但他方纔欽點之名姓職無一有錯。如此大規模地問罪重臣一向是取之道,稍有不慎便會生反之禍,但他毫無憂,他心中定然知道,妻兒一同來到說明瞭什麼,長子當殿遭人封口又說明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