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道:“啟稟殿下,男浮在江心,打撈船現已待命。”
暮青著江心問:“浮在江心,距此甚遠,你怎知是男?”
刺史道:“回殿下,仵作說的。”
暮青看向仵作,仵作急忙跪稟:“回殿下,小吏也是憑經驗推斷的。每年雨後漲水,河裡便能見到浮,通常是男俯仰,小吏以為此應是和合之理。”
暮青未置一詞,隻命仵作平,命衙役隨船伕撐船到江心打撈。
打撈上岸後,果然是一男。
仵作鬆了口氣,暗自竊喜。
暮青蹲下子,親自解開了死者的袍,出了死者健壯的和鼓脹的腹部,而後起問道:“浮通常是男俯仰,那你們可知為何會浮出水麵?”
眾吏仵作皆出不解之。
暮青道:“因為人腹中有腸,腸道不潔,的**通常是從腹部開始的,腸道脹氣會使腹部膨脹,所以浮出時是上浮在水麵上,下沉於水下。”
為了能讓眾人理解徹,暮青有意將“腸道細菌”一類的詞換了種說法,而後接著說道:“至於男俯仰,並不是因為之理,而是因為男的骨比重不同。男子的部骨比子的重,而子的部骨比男子的大,即是說,子背麵重,故而麵朝上,而男子正麵重,故而麵朝下。但浮呈男俯仰之態隻是通常的況,並不絕對,有時也會有相反的形出現。”
這番話不難理解,隻是對信奉神明的鄂族人來說是頭一回聽說,在眾吏和仵作還在琢磨這番話時,崔遠已將暮青之言默默地記在了心裡。自從來到神殿跟隨暮青學習驗斷案,他養了寫日錄的習慣,以便時常翻看,溫故知新。
但沒過多久,崔遠就發現了何謂學海無涯,為刑吏,他需要勤學苦練的還有很多。
嘉康四年秋,慶州發一大案,一隊前往兩國邊境販的商人在途中被匪盜所殺,財被搶劫一空。命案發生在茶之路上,一經傳出,兩國商隊無不自危,暮青震怒,親自督辦此案,當趕到慶州,看見府依舊一個倖存者的口述畫出的匪盜畫像時,即刻命人將那畫像從城門口揭了下來。
“嫌犯畫像如此寫意,怕是人從你府衙門前走過去,你都未必認得出!”暮青一進州衙就將畫像拍在了刺史的案頭上,命人立刻去傳那倖存者前來,並準備一張厚皮紙,一細木炭和一塊乾饅頭。
紙必然是用來畫像的,可府畫像用的多是普通的黃白麻紙,慶州刺史一頭霧水,實在猜不暮青為何要用厚皮紙,更不知細木炭和乾饅頭有何用,但執政之令,誰也不敢遷延,刺史急忙命人置辦。
很快的,人傳來了公堂,東西也都備齊了。
那商隊的倖存者見坐堂之人竟是神殿下,張到口齒不清。
暮青道:“此乃大案,質惡劣,唯有盡早抓獲那夥匪賊,才能使商路安定,使其他商隊免遭其害。本宮傳你到堂不是因為懷疑你與匪賊暗通,而是此前府的畫像不甚清晰,本宮希你再回憶一下那匪首的模樣。”
此話聽著是安之言,實則意在試探。
那倖存者隻是哦了一聲,木訥地點了點頭。
暮青見其神態,排除了此人暗通匪賊的嫌疑,於是開始一邊問一邊畫像。
呼延查烈陪在暮青旁,刺史和崔遠立在暮青後,見鋪紙於案上,棄筆棄墨,以炭為筆,一邊詢問一邊在紙上作畫。初時下筆極輕,所問之言極盡詳細,如:匪賊的臉型是圓是方、額頭是寬是扁、顴骨是高是低,下是寬是尖。問及五時則更為詳細,如:眉勢是揚是平還是八字,眉是長是短是濃還是稀疏,有無斷、疤、痣等特征;眼皮是單是雙,眼睛是羊目蟹目還是三角目,眼瞳較之眼白是大是小;鼻子是長是短,鼻頭鼻翼是何形態;人中之長短寬窄;之大小厚薄……
許多細節,倖存者記得並不清楚,那天,他半夜到林子裡解手,僥幸逃過一劫,至今驚魂未定,匪賊的相貌像噩夢一般印在他的腦海裡,但那隻是一個畫麵,他很難用語言描述準確。
暮青並不著急,畫一會兒,便命人將畫遞給倖存者看。畫是影象,記憶亦是影象,比語言更為直觀,畫得像不像,倖存者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不像之,暮青就命他指出來,而後對畫像進行修改。改畫時,不命人備紙重畫,而是用那乾饅頭渣將炭跡去,隨後就在原紙上接著畫!
在橡皮還沒有被發明出來的時候,西方人用乾麪包屑當橡皮,暮青找不到乾麪包,隻能用乾饅頭屑,雖然比不上橡皮好用,但注意作畫的力度和技法便可。
此舉此技令旁觀者嘖嘖稱奇,屏息靜氣,眼都捨不得眨!
暮青卻隻管作畫,邊問邊畫,邊畫邊改,由細,逐層加深。一個時辰後,畫紙上出現了一個頭戴布巾,飛眉怒目,尖齙牙的中年男子。
暮青命人將畫拿給目擊者看,那人見畫之後臉煞白,指著畫喊道:“是此人!就是此人!”
暮青即刻又命人拿來一摞紙,照畫臨摹,隻用了半日就畫好了所有的畫像,隨後命人將畫像急發往各縣,張於城門,以便照畫緝兇。
前往案發現場勘察前,暮青對慶州刺史道:“日後畫像緝兇,須盡量寫實,再畫出那等張牙舞爪的畫來,不必張於城門,去廟門便是,保準能鎮魑魅魍魎,能止小兒夜啼!”
刺史一邊汗,一邊苦哈哈地應是。
隨後,暮青通過勘察現場和驗,確定了匪賊所用的兵和行兇的手法,推斷出這夥匪賊膽大狠辣,手法嫻,絕非初次作案,於是命四州翻查近年來未決之匪案卷宗,通過比較作案手法,懷疑這是一夥自平州流竄來的匪賊,打劫商隊是事先計劃好的。
疑點隨之顯現,這夥匪賊犯案後將商隊的財洗劫一空,這其中不僅包括銀兩、票據,還有八車茶。這夥匪賊既是慣犯,理應知道打劫貨不僅撤離時麻煩,事後還要冒銷贓的風險,沒有隻打劫錢財方便。且暮青執政,斷案如神,茶之路上發了大案,一定會親自督查,這些亡命徒理應懂得權衡風險纔是,為何還要做險上加險之事?
倖存者稱,匪賊們將裝載貨的車馬趕下了林子,而後不知所蹤。案發後,刺史府的捕快們在林子深找到了被棄的車馬,而貨不知所蹤。
暮青勘察了林子裡的現場,發現現場隻有進林子的腳印,卻沒有離開的,就像人與貨憑空消失了一般。
八車貨頗重,人搬貨,怎可能不留腳印?
暮青心中起疑,仔細查現場周邊,終於在枯枝落葉底下發現了車轍和腳印!
這夥匪賊甚是狡猾,他們早就在林子裡準備了車馬,撤離時憑借人多,用枯枝落葉仔細掩蓋了蹤跡。順著蹤跡查,發現這夥匪賊趕著車馬往慶州方向而去,在林子裡走了約莫兩三裡路,隨後上了道。
刺史道:“下這就命人盤查城門守尉,依近日車馬城的記錄,定能順藤瓜,查到那夥惡徒!”
暮青冷笑了一聲,著慶州的方向問:“那八車茶是運往邊境販賣的,若未賣而返,不會惹城門的守衛起疑嗎?”
刺史愣了,正琢磨此話之意,暮青又問道:“本宮問你,案發之後,你都做了哪些應急置?”
刺史道:“下命人張畫像於州縣城門,命捕快嚴加搜查案發路段周圍的山林村莊,又命各縣嚴加盤查過往行人,也到各錢莊和當鋪下了協查公文,一旦發現有人持被害商隊的票據前去兌換銀兩亦或典當貴重茶,立刻稟報府。”
“這就是了,你的置全都針對你慶州治下,而慶州之外……”暮青回向了邊境的方向。
刺史忽明其意,不由嘶了一聲,臉青白。
暮青道:“這夥人很狡猾,他們怕掩蓋的蹤跡被府發現,故而從州城方向上了道,想要二次誤導府,讓府以為他們喬裝商隊進城了。他們是慣犯,清楚府辦案的手段,從掩蓋行蹤的舉上來看,他們的反偵察意識很強,不太可能在犯下大案後回城自投羅網,唯一合理的去便是兩國邊境開放的貿易市鎮。”
刺史恍然大悟,“是啊!他們喬裝商隊進邊貿市鎮,銷贓就變得輕而易舉,且不會惹人起疑。待將茶販賣掉之後,他們興許還能改頭換麵,從匪賊變商賈,從此改換份,重新生活。”
“孺子可教!”暮青欣地笑了笑,對月殺下令時麵已寒,“立刻發函嶺南,命烏雅阿吉協查此案,決不可使這夥惡徒為禍我大興!”
“是!”當日,月殺即派出一隊神甲侍衛持皇後手諭和嫌犯畫像前往嶺南。
事不出暮青所料,十天後,那夥匪賊果然在邊貿市鎮上被烏雅阿吉親率的嶺南兵馬擒住,一個不落地鎖囚車,由兩國兵馬接押送回了慶州州城。
遊街過巷那日,匪首的相貌和城門上著的畫像一比對,說九像都是謙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真是絕了!
鄂族百姓越發認定暮青是神下凡,兩國則趁此機會聯手剿匪,在商路和邊貿市鎮上增派軍隊鎮守,以保護商隊的安全。
茶之路上很快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和熱鬧,鄂族的商隊進南興的邊鎮販賣茶時談起神殿下,無不神自豪。
對此,南興的商隊卻嗤之以鼻,你國神殿下?那是我國皇後殿下!
據說,曾有兩個商隊因爭論此事險些大打出手,驚了衙門,知縣一問緣由,頓時哭笑不得,此事一時間傳為民間笑談。
這樁案子破獲之後,崔遠對畫人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想學,暮青就他先從神殿裡的擺設畫起,一杯一盞,一瓜一果,進而畫山石樹木,畫行人百態。崔遠常常逮著個殿值就畫,惹得殿值們苦連天。
嘉康五年夏,暮青駕臨中州南部考察農事,偶然在鄉間的一座木橋下發現了一渾是的。橋下炎熱,周圍已經聚集了百上千隻雌蠅,崔遠想要鉆進橋下驗,被暮青攔住了。
暮青道:“記住,眼下這時節氣候,隻需要半盞茶的工夫,一的周圍就能聚集數百隻蒼蠅,兩三個時辰後,就會有數千隻雌蠅在的眼耳口鼻裡產下蟲卵,再過兩三個時辰,蟲卵就會孵化蛆。它們喜歡在黑暗的地方產卵,而橋下遮,正在暗,你莫說接近,在離一兩尺開外就會遭到蠅蟲的滋擾,對它們而言,你的眼耳口鼻同樣適合產卵,如果你不想自己的七竅裡出現蟲卵的話,就得先用紗笠將自己罩住,隔絕蠅蟲,方能靠近。”
衙役急忙去附近村莊裡尋來了幾隻紗笠,暮青、崔遠和呼延查烈都戴了一隻。
香兒掩笑道:“王爺戴這紗笠,活一個小姑娘!”
呼延查烈一心跟在暮青後頭去那橋下,沒空理會這碎的丫頭,隻是在下田坡時故意甩了甩小袖子,一子揚塵呼嘯著朝香兒撲了過去!
影氣得牙,心道這小子的功力日漸進,明日是不是該加練了?
香兒卻毫不在意,塵土未散盡,就探頭探腦地往橋下看去。
影沒好氣地道:“看什麼看?”
香兒道:“看看都不行?要不是擔心娘娘又執政又授徒的太過勞了,我也跟著學學驗去!”
“你學驗?”影笑了,“你一個小丫頭,學驗做什麼?”
“丫鬟就不能學驗了?你沒聽人說,技多不嗎?你看皇後孃娘,能執政能斷案,能興農能治水,連畫都畫那麼好!你能比嗎?”
“……”行吧!影已經看開了,反正這丫頭就是憧憬皇後孃娘,憧憬個子總比憧憬個男子好吧?
倆人在田坡上鬥著,暮青在橋下看著崔遠驗,以往這等場合,必定會斥責一句死者為大,命二人嚴肅些,今日卻隻當沒聽見。
香兒這丫頭看似嘰嘰喳喳沒心沒肺,實則心事很重。五年了,姚惠青仍被困於盛京,香兒從焦急到絕,越發自責當初沒能留在道裡陪家小姐共患難,心中積著的緒需要排解,故而影常跟鬥,到了神殿後,也常跟楊氏和廚學菜式。需要找些事做,纔不會讓一些緒將自己吞噬。
這種狀態,暮青兩年前經歷過,所以理解。沒有香兒這麼樂觀的子,能自娛解,這兩年,若不是步惜歡將這些悉的人送來邊,難以想象會不會在孤獨與思念裡熬出心病來。
這兩年,吃著楊氏做的膳食,看著邊的崔遠,聽著影和香兒鬥,有時會有一種還在都督府裡的錯覺,隻是起居多了彩娥和小安子的照顧,邊又多了一個孩子。
日子熱熱鬧鬧的,眨眼就過了兩年。
這兩年,與步惜歡常通家書。在教導呼延查烈時,除了月殺,邊一向不留人侍候。月殺會將和呼延查烈的言談記錄書信發往汴都,這是的意思。那年,曾答應過步惜歡,他們之間不可藏事,無論做何事,都要讓他知道的心思,苦樂同擔。而今他們雖然遠隔兩地,但此諾絕不毀棄。
記得就是從那時起,步惜歡的家書總是一寄兩封,一封談說話相思,一封談軍論政話國事。
南興朝中的事,大到新政改革,小到人事調遷,步惜歡也從不瞞著,常在信中談及他製衡朝堂、理國事時的心和對大局的遠見。這人從沒問過跟呼延查烈說的那些史事從何而來,但他總會在家書中參與他們的辯題,以帝王的份談他的看法,每閱家書,都能獲益良多。
知道,他在教政事。如同當年不懂兒長,他便耐著子教懂得,而今居神殿執政四州,他遠在汴都,仍千裡傳信,教政事。
家事也好,國事也罷,他總是教等,不懼歲月漫長。
阿歡,你把所有的熱鬧都送來了我邊,守著我的初心……那你呢?這兩年,你是怎麼熬的?
每每想起此事,暮青都心疼不忍,也就再不像從前那般寫那三言兩語的家書。可是個寡言之人,尤其在說話上實在不及某人,每每看信,讀著他那些變著花樣兒的撥之言,都恨得牙,懷疑這人是不是借朝廷科舉取士之便網羅了一批擅作閨怨詩詞的酸秀才,不然哪來的那許多艷詩春詞、哀婉之調?數數這兩年家書中的詩詞,都可以刊整合冊了!
於是,也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就開始以畫回敬,就像在嶺南時那般,隻要他的家書中作有艷詩春詞,就回以春宮圖。兩年來,畫的春宮圖也多到可以出本《**經》的地步了!
有時會想,似他們這樣的帝後,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哪日家書畫若流落到民間,怕是要把天下人的眼珠子給驚掉了。
想當年,初學畫時,若有人告訴,有一日苦練出來的畫技會用來畫春宮,是死也不會信的。
可如今,不僅畫了春宮,還常嘗試著以憨拙的畫法畫些日常瑣事。呼延查烈練功時,畫;影和香兒鬥時,畫;崔遠把殿值追得四躲避時,也畫。連去年茶之路上發了大案,回到中州後都畫了一幅神殿圖,殿門上的是張牙舞爪的兇犯畫像,不但魑魅魍魎見之四逃散,連坐在大殿飛簷上的神都被嚇迴天庭了……
他把熱鬧都給了,便換了個方式,將熱鬧又送回了他邊。
他們就這麼相互守護著,等著三年期滿,夫妻團聚。
為實現安定四州的約定,暮青一日也不曾懈怠,寒來暑往,三年就這麼過去了。
三年來,茶之路熱鬧了起來,兩國的貿易往來如火如荼;興農治澇之新政在中州南部試行之後,朝廷已下令在延州正式施行;鄂族法典嚴酷,每至祖神生辰,暮青必借大慶之機廢除酷法,而今九州之法度雖然尚有不同,但鄂族割鼻割舌、剜眼斷肢之致殘酷刑已遭廢盡;神的殘部在武牢山一役後元氣大損,三年來遭神殿鬼軍和神甲軍的聯手追查圍剿,已銷聲匿跡一年有餘。
三年來,暮青提點刑獄,時常親自偵辦大案要案,察民,考察農田水利諸事,政績斐然,百姓戴。如今,百姓告狀已能自覺地前去衙門擊鼓,而非前往神廟。吏斷案、仵作驗,方法經驗雖然都還有待提高,但相比暮青執政之初已有很大的進步,《無冤錄》已為府辦案的指導書籍。
三年來,鄂族的子和孩皆已不再舊神權之害,四州的治理和鄂族百姓觀唸的改變雖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新政的實施皆已步正軌,都朝廷接手之後,隻要沿著前政治理下去,四州之長治久安就能實現。
一進六月,暮青就開始著手接政務,日子變得難熬了起來,看著小安子和彩娥高高興興地準備回汴都的事,暮青竟生出一種不真實的覺,心中擔憂了起來。怕在這節骨眼兒上突然間出樁什麼事,絆住了腳,又走不了了。
但這一回,多心了。
六月初八,離月底還早著,都的傳旨宮人們就帶著浩浩的接引儀仗來神殿道喜,說四月十八,大圖復國三年慶禮那日,南興的使節團就到了都,向大圖朝廷遞上了求親國書,巫瑾已經準了。
隻是……
求親國書不止一封,而是兩封。
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