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這才心滿意足地出門,往寶籙宮召見星羅文武去了。
彩娥領著宮們重新來到暮青旁,一番整正冠之後,暮青也起出宮,前往集芳宮召見命婦。
帝後之間的小日子,就在這晨時的幾句閑話間,細水流長。
星羅冬短夏長,冬日溫暖如春,從無嚴霜。集芳宮外遍植天下名花,瓊林幽翠,奼紫嫣紅,宮玉梁雕棟,鮮霞堆錦。
辰時一到,尊駕臨,從天剛破曉就在宮中侯駕的誥命、夫人們急忙離席叩迎。
宮裡遍鋪梨木地板,上覆盤金織毯,皇後自錦繡團花中行來,雪玉帶,雲袖錦帛,行路間裾錦帛覆於毯上,若繁花堆雪,從無嚴冬的星羅忽然便添了幾分清冽寒意。
命婦們紛紛伏得更低了些,頃,尊座,侍宣唱,命婦們依品級見禮。今日是節慶日子,又逢尊回國,地方婦能覲見皇後乃是難得的榮寵,故而參拜之禮甚是繁複,百十來個人,人人一番「妾某氏,幾品誥命、敕命,父兄、夫君職及族氏分支,請皇後娘娘安」的話,便費了一個多時辰。
禮畢之後,上首傳來一道清音,「平吧。」
皇後嗓音清冷,令人聞之不由心神一醒。
命婦們謝了恩,依序席,坐下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向上首。
隻見皇後盛裝而坐,雲堆雪簇,金冠為冕,此冠不及冠華,不及珠冠秀麗,不見翠玉堆錦,不見團花錦蹙,隻以鎏金步搖為綴,天灑來,金耀目,端的是尊貴冷肅,風姿拔群。這等風姿氣度著實不似兒家,偏那容是多兒家爭比不得的。
今日命婦覲見,又逢節慶日子,皇後這一行頭未免清素了些,但誰也不覺得不襯場合時節——天下之大,能加冕的子,當今皇後可是千古第一人。不單單是南興皇後,是大圖神,是鄂族神,執掌半國之政,提點一國刑獄,做了這世間多子不敢想、敢想也不敢為的事?
這些年,嶺南商隊運來了大圖的茶百貨,帶來了不從大圖商人口中聽到的訊息,皇後娘娘在大圖執政的這三年,廢黜酷法,興農治澇、拓通商路、督辦訴訟,臨行那日,萬民相送,百姓攜老扶,哭拜於長街道旁,那場麵可謂千古難見,真給子長了臉麵。
命婦們一邊畏懼著尊威儀,一邊懷著好奇之心,宮中氣氛暗湧,皇後端起玉盞,雲袖遮了半張容,袖上若若現的金昂首一展,步搖在垂首之間一撞,金輝目,冷聲懾人。
氣氛一窒,宮人們魚貫而,為命婦們換上了新茶,眾人急忙謝恩,垂首品茶。
暮青趁此間隙向下首,目落在一人上——蕭芳。
兩人已有多年未見,昨日一到廣林苑,暮青便想去鎮國大將軍府見見蕭芳,奈何步惜歡擔心舟車勞頓,魏卓之又急著回府見媳婦兒,昨日便未行。
今日一見,蕭芳一二品誥命的行頭,花團錦簇,倒將一霜冷之氣掩去了幾分,人也比當年圓潤了些。
到暮青的目,蕭芳抬頭來,二人目一接,眸中皆帶著笑意。
暮青道:「看樣子,你在魏家過得不錯。」
命婦們循聲去,見皇後正與魏夫人說話,兩人之間的誼,眾人也是耳聞過的。聽說當年皇後扮作男兒朝為,拜江北水師都督,曾闖所,把魏夫人強贖回府,拜堂親,此事也是驚世駭俗。
正因為魏夫人與皇後匪淺,又是蕭大帥之後,頗得將士們與星羅百姓的敬重,在府裡又有魏大帥寵著,日子過得羨煞人,隻除了……無子。
「勞娘娘掛念,妾一切都好。」蕭芳欠著答道。
「嗯。」暮青應了聲,著外頭道,「前些日子在海上,腳不沾地的,好不容易靠了岸,坐著甚乏。聽聞廣林苑乃宣宗時期所建,景緻不俗,不妨出去走走。」
此話聽著尋常,卻暗含之意。
這一殿命婦今日皆盛裝而來,三更梳妝,五更方能到廣林苑,候駕候了一個時辰,見禮又是一個時辰,午時有大宴,說也要一個時辰,若是一直這麼坐到午後,怕是誰也不了。蕭芳不良於行,今日到場的人中還有幾位年事已高的老誥命,出去賞景,誰有急,可悄悄退下,誰想鬆口氣,也可尋人閑談幾句,比在殿謹守著禮數要好得多。
家婦人皆是明人,一聽便解皇後之意,心中不由驚奇:見皇後是個清冷的人兒,以為必然孤傲,不料竟如此心細。
午膳擺在玉津園,從集芳宮中過去,沿路有藏春門、靈嬉園、柳鎖飛虹、碧水天等景緻。此時已過巳時,命婦們伴著駕漫步園中,幾位老誥命為皇後說著景緻與苑中舊事,駕雖隻是應幾聲,瞧神態倒也聽了進去。
逛了片刻,眾人一抬眼,隻見前頭垂柳林,一座仙橋自紅花綠柳中拔地躍起,雁柱闌楯,形似駝峰,氣勢峻拔。皇後走上飛橋臨高遠眺,雪帶雲袖乘風而起,青空澹澹,日高風清,這柳鎖飛虹之景忽然便生了靈氣,命婦們立在橋尾不敢擾駕,卻見橋頭奔上來一個小太監。
宮人稟道:「啟稟皇後娘娘,星羅文武已伴駕往玉津園去了。」
暮青聞言淡淡一笑,說好了午時開宴,到了時辰自會過去,有人是怕不擅際,這半日難熬還是怎的?竟差人來稟,讓早早過去。
玉津園蓄泉為湖,壘石為山,建有山廊水殿,殿廣百丈,上砌觀樓,下闞湖,乃當年宣宗皇帝鍾之所。
駕到來時,星羅文武已於山廊座,聽見唱報,文武紛紛叩迎駕,伴駕前來的婦人們也紛紛叩見帝王,唯獨皇後見駕未拜,徑直行過山廊,了水殿。
頃,殿傳出一道慵懶含笑的聲音,「平吧,今日,朕與皇後同諸位卿及家眷共度佳節,朕心甚歡,盼眾卿同樂。」
星羅文武同命婦們謝恩座,眾人殿,隻見殿門大開,一枝茶花置於幾旁,帝後伴花而坐,紅塵網著清風,楓染了清霜,真真如詩如畫,神仙眷。
帝後經海路回國一事的,百姓不知,場中卻已聞風聲。聽說,北燕帝混大圖劫持了駕,聖上察知後向大圖朝廷借道境,駕親征,一路浴,在英州餘鎮大敗北燕兵馬,兩國海師激戰於海上,北燕名將陳鎮被魏大帥所殺,北燕帝重傷,生死不明。若北燕帝駕崩,江北是否有收復之機?
聽海師將領們說,大圖天子遇刺乃長公主所為,如今叛軍遍地生事,國一片大。皇後娘娘雖已回國,手中卻握著大圖半壁江山之權,帝後眼下似乎是想好好過個年,但年後……這四海局勢怕是會很有看頭。
「酸。」正當星羅文武的心思飄到了國事上時,忽聽一道清音傳出,皇後從果盤中拿了隻青棗嘗了一口,眉心微蹙,隨手放下了。
星羅刺史的心頓時提了起來,貢果是刺史府備的,皇後不喜,這家商號日後不用倒也罷了,但……罰還是不罰?
這時,隻見聖上瞅了桌上一眼,慢悠悠地將青棗拿了起來,就著皇後品過的地方嘗了一口,滋滋地道:「甜。」
刺史愣了愣,皇後言酸,聖上道甜,這棗子究竟是酸是甜?
皇後哼道:「有本事你都吃了。」
聖上當真又嘗了一口,眸波含笑,與在寶籙宮中問政時那喜怒難測的矜貴氣度別有不同。
「哎!」皇後急了,奪卻被躲過,不由瞪了聖上一眼,從果盤中挑了隻梨子嘗了一口遞了過去,說道,「這個甜。」
聖上瞅著那隻梨子,笑意卻淡了幾分,「分梨謂之分離,這可是娘子說的,忘了?」
暮青一愣,是說過,在船上。那天,侍衛端來幾隻梨子,遠航途中,新鮮蔬果難得,步惜歡正養子,想都留給他,就以此為說辭,一口未嘗,沒想到他當真了。
「此後餘生,惟願朝朝暮暮,白首不離。」步惜歡著暮青,眉宇間鎖著的繾綣深,似那青棗的滋味,是酸也甜,久而不散。
山廊上,湖瀲灧,映紅了人麵繁花。
水殿,帝後彼此凝了許久,皇後剝了隻柑橘遞了過去。
「許你甜吉祥,這總行了吧?」皇後的嗓音依舊清冷,隻是添了幾許哄人的無奈。
聖上默不作聲,眸底卻浮起幾分笑意,把那柑橘接到手中一分為二,一半又遞給了皇後。
皇後接了,兩人一瓣一瓣地剝著橘絡品著柑橘,山青水綠,日暖花紅,兩久長,莫過於此。
「啟奏陛下,午時了。」小安子待帝後品罷柑橘才稟奏時辰,一聲開宴傳出殿廊,驚醒了無數艷羨的目。
禮樂聲起,宮人們捧著珍饈而來,宴一擺齊,歌舞名伎便翩翩而至,一時間,雲高樂和,君臣同樂,酒過三巡,老誥命們悄聲話著家常,命婦們陪在夫君旁,時不時地瞥向殿,舞姬們的雲水袖遮掩了殿的景,依稀可見帝後為彼此布著菜,聖上舉箸落勺間優雅矜貴,他隻在皇後旁笑著,皇後那一清霜就跟融了似的。
尊遠居神殿的這些年裡,聖上專於社稷,未納一妃半嬪,不知令多人匪夷所思。可今日見了尊其人才忽然看明白了——人世間最好的姻緣莫過於夫妻相配,白首約。
這一往深,豈能不羨煞了人?
今日乃灶王節,按習俗要祭拜灶君,午宴後,帝後便未留星羅文武及其家眷,待人走宴散,二人便相攜回宮。
步惜歡離開汴都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天下間謠言四起,難說南興就不會,他本該一登岸便快馬加鞭趕回宮中,卻執意在星羅逗留,半點兒也不著急。
「你駕親征,四海皆知,咱們剛回來,訊息尚未傳遍天下。在天下人眼中,帝駕離去已一旬有餘,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就不怕有人什麼心思?」剛用過午膳,暮青睡不著,一回到延祥宮中便將船上未下完的棋局擺上了,一邊對弈一邊問道。
步惜歡一察覺北燕的意圖便命替子留在嶺南行宮,自己率衛暗中潛了大圖,路上得知被劫後,立刻命替子向大圖朝廷借道。他蠱毒發作,知道大圖必,都朝廷在此國難關頭必不敢明著與南興為敵,定然應允此事,賣南興個順水人。於是,替子扮作帝駕率軍了大圖,步惜歡在半路上與大軍匯合,這才趕到了餘鎮。
自替子離開行宮,駕親征的事兒就傳出去了,這幾個月,朝政是陳有良帶著執宰班子在理。這幾年雖然國泰民安,但朝中文武政見不同乃是常事,地方吏也難說都擁護新政,雖然有人趁此時機作的可能不太大,但也不得不防。
「如此豈不更好?」步惜歡著棋局,氣定神閑,「這幾年,朝中文武齊心社稷,雖是好氣象,亦當居安思危。盛世之下,必有腐蛀,此番大張旗鼓地親征,若不掀幾隻蛀巢出來,豈不可惜?」
暮青翻了個白眼落子,一副果然之態。
上回甕中捉鱉扳倒了何氏一黨,這回又該誰哭了?
不用猜,潛大圖之前,步惜歡一定命監察院撒了網,這人就算涉險,也絕不會莽撞,他將背後留給人看,那背後多半有局。
步惜歡應了一手,笑道:「娘子似乎不以為然。」
暮青道:「何家兵諫、林黨覆滅才幾年?百的忘不至於這麼大。隻怕你人不在金鑾殿,君威仍存,沒人敢造次,這回你未必能如願。」
此話聽著是潑冷水,實則與褒揚無異。
步惜歡愉悅地笑了聲,打趣道:「怎是為夫之威?應是你我聯手之威。」
「所以說,此番親征,有些人未必會傾巢而出,很可能隻是暗中走,鬧不出太大靜兒來。」暮青推出一子,攻勢雷厲。
「足矣!」步惜歡慢條斯理地應手,「外事紛爭大起,事不宜用兵,靜小正合我意。這幾年,改革施政如火如荼,朝中文武雖齊心社稷,但政見之別已顯。此番親征,權柄放給執宰班子,陳有良那耿直子不住爭執,朝臣之間必有政爭,監察院都盯著呢,我倒想瞧瞧他們的手段。明年開春兒便是春闈,各州舉子進京趕考,恰逢我親征在外,地方與禮部之間會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往來,我亦殷切盼之。」
暮青淺淺地揚了揚角,說來說去,靜大亦或小,都是有人要倒黴。
監察院的奏報尚在路上,但有預,這人比別人多長了個心竅,此番部署遍佈朝廷地方,也許能左右朝廷未來數年乃至十餘年的局勢。
「將軍。」這時,步惜歡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暮青抬眼去,正對上他含笑的眸子。
低頭看棋,麵前擺著的不是一副圍棋,而是九豎十橫,中書「楚河漢界」——一副象棋。
這副棋是在船上所畫,當時艦隊啟程不久,步惜歡晨昏時分常立在窗前遙,知道他牽掛父王,憂他傷神,便畫了這副棋陪他解悶兒。船上無甚名貴木料,棋子乃船工依照圖紙所雕,工拙簡,卻不妨礙有人上癮。
初時,教授了規則語,不過局棋,步惜歡便開了竅,在船上與悠悠地下了兩個多月,如今已然棋力頗高。
「拆炮擋子,神來之筆,棄車取帥,石破天驚。」暮青不吝讚揚,贊的卻不知是棋局,還是政事。
步惜歡一笑,眸波盈盈如一湖秋水,波心映著,倩影獨好。
「可乏了?歇會兒可好?」他問。
「嗯。」答,話音剛落,麵前便來了一隻清俊如玉的手。
二人攜手起,同往帳中去了。
彩娥和小安子互看了一眼,會心一笑,便雙雙領著太監宮們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門。
帝後歸來,星羅這個年格外熱鬧,街上張燈結綵,一夜,從廟市街口去,人群熙攘,火樹銀花。
早些年,因海寇猖獗,星羅常年夜,這些年海師強盛,賊寇四散,州城的夜逐漸鬆弛,府於灶王節至上元節大開廟市,準百姓歡鬧遊玩。
廟市上店肆大開,字畫珍玩、胭脂頭麵、果子酒茶、泥孩窗花、春聯畫燈、嘌唱算卦、說書搏戲,無一不有,旗麵林立。吆喝聲不絕於耳,幾個孩唱著送灶的謠過熙攘的人群,結伴奔著一家賣糖的鋪子跑去,鋪子裡,剛熬好的灶糖冒著熱氣,散發著人的糖香。
「起鍋拔嘍——掛灶糖——」一個老翁唱著調子吆喝了一聲,鋪子裡出來個笑容慈祥的老婆婆,夫妻一起將熱氣騰騰的糖飴掛上撐架抻扭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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