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隕落之人

清涼穀被著紫袍的黑水堡弟子層層圍堵起來時，正值一個暴雨傾盆的雨夜。

鬼雨灑空草，腥風遏雲，一枝枝鬆明火把被雨水打得搖曳不已，一大團一大團翳沉默地把清涼穀圍起。

谷前那塊徐行之曾坐於其上、白日飲酒的石碑已被一破兩半，徹底坍塌下來。

黑水堡堡主臉沉如鬼，厲聲叱道：“把溫雪塵出來！”

谷門，溫雪塵凝眉，詢問側弟子：“師父還未能出關？”

扶搖君於一月前閉關，參悟修行，打算升至金丹大圓滿，再嘗試化為元嬰之。

清靜君仙逝後，其餘三門雖然口上不說，但各門仙君均不約而同加快了修煉進程。

凡仙門修煉，一需天資靈通，二需靜心澄神，三需冷冷，若要有所，實非易事，有些人焚香祝禱，團加，吃齋念經，窮極一生卻也只能落得一把凡胎瘦骨，而在四門弟子中，能煉氣功者半，能結金丹者又半，得元嬰之已是上上靈秀之人，這些年來真正參悟得道的，僅有丹峰明照君一人，而明照君在人間已淹留三百年，可見修行之難。

征狩之戰過後，魔道俯首，四海清晏，又有個一枝獨秀的年輕君長清靜君在支撐，因而諸家對於修煉之事都不約而同地有些鬆懈。

誰也想不到，那顆被寄予厚的新星會隕落得如此之快。

這可供支撐的獨木一去，各家的憂患之心也紛紛而起。三月前，應天川之主周雲烈功將修為提升至金丹七階，而扶搖君的修煉進程如今正到了要時刻，稍有差池便會前功盡毀。

溫雪塵不信魔道偏在此時惹出事端會是巧合，然則，清涼穀被圍，茲事大，一味躲避也于清涼穀聲名不利。

他掐腕上的環，道：“開門。”

谷門大開，溫雪塵被隨侍弟子推出。

那黑水堡堡主抬眼看見那清秀病弱、發間摻白的青年，冷笑一聲：“你便是溫雪塵？”

在雨聲之中，溫雪塵的聲音仍難掩傲岸：“你來找我，卻不知我是誰？”

堡主冷笑不迭：“清涼谷溫雪塵，對非道之人厭憎骨，誰人不知你的名號？可魔道與四門已修好數年，我兒來清涼谷，是來呈獻賀禮，你為何要害我兒命？”

溫雪塵凝眉：“我何時害了他的命，又為何要害他？”

“我兒前來送禮，出你清涼穀不久後便中毒殞命，相隨而來的兩名弟子俱是旁證，不是你，又會是誰人加害？”堡主提及此事便是心臟劇痛，恨不得把每一個字都活生生地咬出來，“溫雪塵，你這狠毒手段果真是名不虛傳啊！”

溫雪塵的眉心越鎖越深：“我做這事，可對我清涼穀有半分好？”

黑水堡堡主向來只聞聽溫雪塵對非道之人絕不容的名聲，現在聽他這樣講，只當他是有意推搪，故作大義，心中更如油煎，暴喝一聲：“他媽在這裏虛假意！你害死我兒，我要你拿命來償！”

溫雪塵見他已是暴躁難當，滿眼氣，不惹惱他，便選擇稍退一步，道：“……此事尚不分明，我們在此空口白話，也分辨不出是非來，不如請堡主進穀一敘，我們慢慢議個清楚。”

“‘慢慢’？”黑水堡堡主扯開角，猙獰道，“不知你所謂的‘慢’，為的是把事‘議個清楚’，還是想拖延時間，等到請來其他三門，好恃強而行，我這小小的黑水堡就範？”

說罷，他一揚手，一個著青蟬的清涼谷弟子從他後被踉蹌著推了上來。

溫雪塵臉一變。

在得知魔道之人圍穀之後，他覺得有些不尋常，先在屋中點了犀照燈，偏巧趕上周北南與曲馳都不在屋中，他便派出一名馭劍本領較強的弟子，令他從穀後前往距清涼穀最近的丹峰送信，告知曲馳此事，讓他有空便來穀中一趟。

可這送信弟子明明走的是清涼穀通向外界的小路……

不待他想清其中的關竅，黑水堡堡主就發出了一聲怪笑：“你一面與我拖延時間，一面派弟子前去他派通風報信。溫雪塵，你好手段啊。”

押送小弟子的兩名魔道弟子趁勢扭他的手臂，抬腳踹向他的膝彎。

小弟子一晃，他的雙眼被雨水衝刷得睜不開，由棗木釵束起的頭髮披散下幾綹，但他就像是一棵白楊似的立在原，也不。

羈押他的兩名魔道弟子自覺到了辱，二人都是修，各自拔拳發力，朝他肋下搗了兩拳。

只聽得哢哢兩聲骨響，那年輕弟子慘白了一張臉，躬下去，痛得幾乎要把牙齒咬碎。

但他仍是沒跪。

黑水堡堡主眼見自己連這小小的清涼谷無名弟子的銳氣都挫不得，含怒瞪了那兩名魔道弟子，他們登時一個寒噤，旋即愈加火起，其中一個飛起一腳，踹上了他的左小，把那的骨頭一腳鏟斷，另一個則鉗折著他的手臂，他跪下。

那小弟子腳下是一片鬆泥土，被雨水浸泡後已了一片泥潭，他若跪下，定然要頭朝下，摔上一一臉的泥，丟盡清涼穀的面。

誰想，那小弟子在發出一聲暴烈怒喝後，竟把右狠狠泥濘中，順勢把決然向上起！

在脆亮的骨頭折斷聲中，他厲聲大喊：“清涼穀絕不為妖邪而跪！”

“哦，是嗎？”

黑水堡堡主冷笑一聲，腰間劍鋒出鞘，化為濃的一線白。

銳鋒過，頭顱飛起，那支將未的棗木釵滾落在一片的雨泥中。

……他的抵抗結束了。

隔著雨影，溫雪塵險些把手上的環斷！

他一反手，八卦盤飛轉而出，在半空雨幕間出大片火星，直黑水堡堡主面門！

那堡主也非等閒，揚劍便擋，盤切割開一片雨珠，與劍大幅，細碎滾燙的暗紅點挾裹著雨霧一齊激揚到了黑水堡堡主臉上：“你殺我清涼谷弟子，我要你——”

黑水堡堡主卻在此時出了一個鷙的笑容。

那劍相斫聲彷彿了某種信號，溫雪塵的聲音，被四方驟然暴起的喊殺聲吞沒殆盡！

清涼穀四周吶聲如沸，震得溫雪塵心神一，驅靈力，環照四方，竟在朦朧雨影中，知到了數千張漉漉的冷面容！

魔道分支，規模有大有小，黑水堡不過千人之眾，就算舉全堡之力來攻，也不可能有這般龐大的勢力！

電石火間，溫雪塵豁然明朗。

他們這是有備而來！

他揚聲大喝：“封穀大陣，起——”

話音未落，萬丈月華清輝便自其灼然而起，靈力注了地面之中，俄頃，延綿百年的封穀之陣自地面浮現出紋路，朔洶湧，脈流縱橫，八方天際，輝映如雪，四野裏立時傳來魔道弟子的慘。

“白雲遊，點三十六柱引魂香，帶五百弟子向東，結群陣！”

“是！”

“蘇青，西邊，群陣！”

“是！”

“南門我來鎮守，北邊，馮華，給我守住！”

“是！”

“三陣齊合，裏環套，形遽魂大陣，你們可明白？！”

溫雪塵連發四道指令，弟子們唯他是從，各自領命而去，而在弟子們各就各位、佈陣安防期間，唯剩溫雪塵咬牙驅靈力，維持著整座封穀大陣的運轉。

片刻，他轉頭對後隨侍于他的弟子道：“過來。”

他張口說了些什麼，但雨聲喧囂，兵刃錯，隨侍弟子未能聽清：“……溫師兄，您說什麼？！”

“回去！”溫雪塵提高了聲音，“同弦妹說，聽到刀兵聲莫要擔憂，好生在家裏安歇，休要跑出來淋雨，我很快便回去陪！”

隨侍弟子四顧一番，發現此只有十幾名弟子，不由擔憂道：“溫師兄，可您就這幾人在此……”

“我無礙！”

那隨侍弟子臉慘白慘白，轉頭看見今夜戍守南門的陸九，便厲聲喝道：“陸九，看護好溫師兄！聽見沒有？！”

陸九咬牙握劍柄：“是！”

遠在穀間寢殿中安歇的周弦聽見外面作一團，便放下手中書卷，獨自一個提燈扶腰緩緩行至簷下，遠遠瞧見數百弟子們沉默地結幾列，有條不紊地分頭向三方奔去。

蹙起眉來，卻也不去攪擾那些自隊形的弟子。

剛順著殿前廊簷下走出兩步，就聽見一個悉的聲音指揮道：“劉子敘，帶兩百弟子去南門，溫師兄在那裏！”

吩咐下過，他便匆匆趕至溫雪塵的寢殿，抬眼看見廊下的周弦，他面一變，幾步趕上前來：“溫夫人……”

不及他加以安，周弦便打斷了他：“不需多言，快說，出了何事？”

那弟子如是這般講過一番後，周弦臉驟變。

察覺到周弦神變化，隨侍弟子立即加以安：“溫師兄怕的就是夫人著急，您快些回去安歇，師兄靈力高強，想來定是應付得了的。”

他知道溫夫人先前在天榜之上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哪怕現如今重孕在，自己想阻攔也是螳臂擋車。

但溫夫人這子委實不便，若是出了什麼三長兩短……

在他唯恐周弦衝時，周弦竟拍了幾下他的肩膀，以示安：“莫要驚慌。塵哥要我好好地等他，我等著就是。”

周弦眉眼溫婉如月，即使裏含著再多擔憂，但月牙雙眼輕輕一瞇，也將愁緒都關在了裏頭：“去幫塵哥吧。去吧。告訴他，我和阿都好好的，在這裏等他回來。”

隨侍弟子抹一抹灼熱的眼眶，正轉離開，突然聽得南邊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喝：“溫師兄！溫師兄！！！”

……誰也不知道溫雪塵是何時發作了心疾的。

或許是在他支開陸九，讓他帶領十幾名弟子應對正面攻上的黑水堡弟子時；

或許是在如梭箭陣向他襲來，他被迫分神格擋時；

或許更早一些，早在他看見那送信弟子的頭顱飛出時，他的心脈就已然不穩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猝然倒下的，就像誰也不知道，要靠一人支撐穀間大陣，要消耗多靈力，對溫雪塵這樣一個心疾嚴重之人來說，又是多大的力。

——封穀大陣一旦啟，便必要有人為之源源不斷地灌輸靈力。魔道來襲突然，扶搖君閉關，弟子們不及到位，他只能拼出一條命來吊續此陣，來保弟子們順利結陣對敵。

然而，他的命如琴弦，終究還是不堪重負，鏗然斷裂。

距穀外百丈之，九枝燈打著一把油紙傘，如流雲一般清肅地站在半空間，雨水沾不，姿疏疏如清雪，俯著那火橫飛的戰場，不知在想些什麼。

黑水堡堡主立於他側，微僂著腰，滿目都是真切的激：“多謝尊主，為我報這海深仇！”

九枝燈側目他，冷淡回道：“不必客氣。堡主既回心轉意，決意忠心於魔道，這個仇我定然是會幫你報的。”

堡主悄悄打量著他，試探道：“不知吾兒之死，會不會影響尊主與正道四門之間的關係，畢竟您……”

“我早有反攻正道的打算。”九枝燈理著自己的袖口，淡然道，“只是沒想到清涼穀會率先手，那我們魔道也無需客氣了。”

說到此，他鎮定地向黑水堡堡主雙眼，平靜道：“伍湘之死，於魔道而言是恥辱，也是無上的榮耀。有朝一日，青史落筆，記載魔道歷史，你的兒子也必將作為有功之臣，名列其上。”

九枝燈這話說得堡主不住垂下淚來：“尊主……”

此時，前方帶著一斑駁劍痕的弟子馭劍回報，跪拜時，聲音中難掩興：“回尊主！清涼谷溫雪塵死了！他死了！”

九枝燈微愕：“誰？”

那弟子眸裏儘是喜悅：“尊主，是溫雪塵啊！”

他重複：“……溫雪塵死了？”

“是！”傳信弟子道，“彷彿是長時間驅法力，心疾發作，不堪重負……”

……換言之，他是被活活累死的。

傳信弟子繼續道：“守南門的清涼谷弟子已了陣腳，被咱們直接攻了上去，現在弟子們正在與那些清涼穀人搶奪他的！”

黑水堡堡主一喜，口道：“搶回來！他是殺我兒的兇手……”

話說至此，他才發現此本沒有自己置喙的餘地，後怕地盯著九枝燈。

九枝燈這才從那人死去的消息中回過神來，拳心一攥，冷聲道：“搶！不惜一切代價！誰若能搶回溫雪塵，我有重賞於他！”

為了溫雪塵的，兩邊都瘋了。

雙方倒下的弟子越來越多，許多弟子殺紅了眼，踩在倒在地上的人便往前衝。

然而，溫雪塵之死對於清涼谷弟子們衝擊太大，不啻于雷霆加，痛楚難當，越急便越是失手。

什麼陣法，什麼防，他們統統忘了。

其中瘋得最厲害的是陸九，他近乎於狂暴地驅著鬼修的力量，縱著死去的魔道弟子搖晃著站起，往那些前仆後繼的魔道人後背捅刀。

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發瘋，刀與劍影飛旋絞在一，把這小小南門得坍塌了下來。

終究，一名著紫袍的魔道弟子趴伏在地上，於眾多骸之間尋到了一隻戴著雷擊棗木環的手腕，喜不自勝地將他拖出，背於背上，踉蹌馭劍而去。

陸九幾乎是睚眥盡裂，將鬼修靈力淩空凝一隻骨手，瘋狂去抓那逃去的魔道弟子，但那手指卻只來得及撕下溫雪塵的一塊襟擺。

陸九痛得臉煞白，大聲疾呼：“溫師兄！”

倏地，他聽到後傳來一個子的聲音：“清涼谷弟子聽令！結陣！”

隨侍弟子淌了滿臉熱淚，跟在周弦後，慘聲喚道：“溫夫人！！”

周弦手執已許久未曾握過的長槍，面無表，聲清如刀：“結陣！”

暴雨傾盆，將的容洗了毫無意的骨白：“南門弟子！結群陣，與其餘三方陣法相合！拒敵於外！”

弱的子此時連眼淚都來不及流，只斷聲喝道：“這清涼穀是他的清涼穀，我要為他守住！你們都要為他守住！都給我記住，清涼穀只有死人，沒有降者！！”

作者有話要說： 溫雪塵的雖是搶到了手，然而那黑水堡堡主卻仍是心有不甘。

看著那畔紺紫、面如紙的死人，他低聲抱怨道：“百十條魔道弟子的命，只換得了一，這也太虧了！”

九枝燈抬手，緩緩過那首鬢邊的白髮，神間竟有些懷。

他細緻地看著這個人。

此人從未將自己放眼中，在他看來，自己大抵是四門間一個巨大的污點，哪怕沾染上都覺得骯髒。

……然而，他現在又能如何呢。

他還能呵斥自己，讓自己滾開嗎？

這般想著，九枝燈低垂下眼眸，自言自語道：“百十魔道弟子，能換得一個溫雪塵，太值得了。”

“將清涼穀封鎖起來，不許任何人出。”隨後，九枝燈吩咐道，“把溫雪塵與我。我會把他給總壇最擅長煉的人，煉醒。”

黑水堡堡主之前只當九枝燈是為著私仇才要弟子們搶奪這，但聽到“煉醒”四字後，他明白了過來：“您……”

九枝燈輕描淡寫道：“他作為陣修，對於四門的封山大陣均是爛於心。若是能將他收歸我用……”他看向堡主，角漫不經心地挑起了一點點，“那麼，我們攻陷其餘三門，便不需像這回這般費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