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後背之刀
從宣公祠階前,約可見裏青帝莊嚴的雕像,對面是梵字僧塔,十字亭閣早春時節煙絮飄飛,送來陣陣暮鐘聲響。
徐行之坐在階前,一支起,另一條越過數個臺階擱放在最後一階,左手旁擱著一隻簸籮,裏面盛著不核桃瓜子一類的乾果,側旁鋪著兩塊淨帕,一條帕子上已經攢滿了小雀舌似的瓜子仁,白白胖胖地一堆,另一條帕子上滿是完整得一未損的核桃仁,像是一隻只溜溜的小腦瓜。
他左手整個兒攏住一隻薄皮核桃,指尖微,哢嚓一聲,核桃便恰到好地裂開十數道細紋,徐行之單手翻轉著核桃,用拇指尖靈活挑開碎裂的核桃皮,很快就又剝出一隻完整的澄黃核桃仁。
而他在剝下一個的時候,手指錯了勁兒,一把把核桃碎了。
徐行之嘖了一聲,把核桃仁從碎殼間挑出來,一一分給面前圍坐的幾個小孩:“拿著。”
這些總角小兒圍著徐行之,出神地盯著他,希從他裏能掉出更多好聽的故事,或者從手指裏出壞了的核桃碎。
有小孩咀嚼著核桃仁,請求道:“徐大哥,再同我們講講稀奇的事罷。上次那個九尾蛇的故事,我回去跟我那些玩伴講,他們都聽得可開心了。”
徐行之往裏丟了片核桃碎:“行啊。但你們下次帶點核桃,剝起來這個費勁。”
他活了一下修長有力的手指,想了想:“我給你們講講蠻荒的故事?”
“蠻荒?”一張張好奇稚的臉頰向日葵似的對準了他。
上古之時鴻蒙初辟,混沌不堪,諸象錯落,道魔兩分,魔祖羅睺張揚好,酣暢萬古,攬龍馭,以殺證道,卻偏生上天道所庇的鴻鈞老祖,其由天道所賜的造化玉碟藏有三千乾坤,機變無窮。
羅睺與鴻鈞倒卻山巒,捶碎日月,最終羅睺不敵天道,慘敗遭囚。
羅睺追隨者何止萬千,天道又不容殺戮,鴻鈞老祖便劃分六界三十六重天,在每一重天各自設立監牢,羈押此間作的妖邪,押邪龍、囚真,鎖巨人,困異,此類監獄因其蠻厲荒涼,統稱“蠻荒”,各重天因其氣運不同,囚押之各有不同,亦不相干涉。
徐行之所在的,是第二界十八重天中的玄明恭華天,老祖在此化出一座名為“蠻荒”的監獄,主囚洪荒時期便肆橫行的起源巨人,並將一把開啟蠻荒之門的鑰匙與一名喚為玄非君的道人,令他收好。
玄非君耗費數千年,創立四門,其中一門由其最弟子赤鴻君繼承,至於蠻荒鑰匙,因其無法拆分,便由他另一徒周胥看管。
赤鴻君座下最得意之徒,便是清靜君嶽無塵,而周胥之子,便是周北南及周弦之父,周雲烈。
至於鴻鈞老祖,則攜魔祖羅睺居於最高的大羅天,將這位魔祖囚在自己側,畫地為牢,日夜不離。
這些前塵往事講來也是冗雜無趣,徐行之還指吊著這些孩子,他們下次帶些其他的新鮮乾果來換故事呢。
徐行之解釋道:“那是一座監獄,用來關犯了錯的各種異、怪。其中有一種五年一出沒的巨人,以人為食,喏,來個稍微個大點兒的,一腳踏在宣公祠這裏,轟的一聲,那邊的佛塔就要倒啦。”
徐行之繪聲繪地講述著,孩子們聽得頸倒豎,卻又不捨得放過一個細節,徐行之剛一歇,他們便七八舌地問起問題來:
“徐大哥,你見過巨人嗎?”
“沒有啊。”徐行之大大方方地承認,“我又沒進過蠻荒。”
有孩子仰慕地問:“徐大哥,你打得過巨人嗎?”
徐行之想了想,公正客觀地評價道:“單打獨鬥的話,二十尺之的沒問題。”
立即有人起哄:“騙人!”
不等徐行之反駁,他小小的仰慕者便不服地替他申辯:“徐大哥怎麼會騙人呢!你別瞎說。”
“徐大哥連右手都沒有,怎麼打巨人呀。”孩子自是不會意識到自己天真無邪的殘忍,“……吹牛。”
小小的仰慕者開始找轍往回圓,努力尋找論據道:“徐大哥左手勁兒大,會核桃呢。你呢?你能開嗎?這核桃皮可厚了,我爹爹拿門夾都夾不開。”
果然,反駁者說不出話來了。
畢竟巨人遠在天邊,能手核桃的徐大哥卻近在眼前。
徐行之剛想說些什麼,便見宣公祠對面的一扇門戶開啟了,孟重的腦袋打門探了出來:“師兄,蔬果都洗淨了,回來吃吧。”
徐行之把簸籮往懷中一抱,把剩下幾個沒完的核桃挨個在手裏轉了一圈,圍坐的孩子們手上就都多了一隻剝得圓的完整核桃。
徐行之鄉隨俗,鄉土氣息濃厚地表示:“徐大哥媳婦徐大哥回去吃飯啦。”
徐行之與孟重在此已定居半月之久,孩子們都曉得這位“徐大哥的媳婦”管徐大哥管得厲害,只好依依不捨地同他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徐行之撣盡簸籮底部的碎殼,回了他們的新家。
自半月前,廣府君到客棧追緝二人卻撲了個空後,他們便另選了一個清雅小鎮,暫作落腳之所。
不知是廣府君追丟了他們的蹤跡,還是山中有事,他們到了鎮中三日也沒等來追兵。
按徐行之的意思,再過些時日,確認廣府君他們不會再追來,他們便可再設法尋找居所安,但某日孟重出去打聽消息,回來後便不顧徐行之阻攔,掏錢在鎮中買下了一座小院,大有在此定居之意。
徐行之雖對孟重這種逮個地方就要建個巢紮個窩的兔子習哭笑不得,但也拿他這時不時突然發作的倔脾無可奈何,索由得他去了。
一進門看見石桌上擺著洗好了的新鮮黃杏,徐行之眉開眼笑,把簸籮立起靠在門邊,又把用手帕包著的瓜子與核桃仁托起,一道擱在了桌上:“喲,這一口我喜歡。酸不酸啊。”
孟重答:“試過,特別酸。”
徐行之隨便揀了一個咬了一口,酸得一抖,舌尖唾立時洶湧著冒了出來,但他的眼睛倒是瞇出了一個愉悅的弧度:“行,味道可以。”
旋即,他用木手把乾果往孟重的方向推了推:“給你剝的,吃吧。”
孟重卻並不接:“師兄怎麼那麼喜歡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都不著家。”
徐行之笑話他:“你行不行啊?就是一群孩子而已。”
孟醋缸說:“我以前也是孩子。”
徐行之:“……”
“師兄從我小時候就待我那麼好,害我現在片刻也離不開師兄。”孟醋缸倒打一耙的本領現如今是越來越強了,“重得看好師兄,免得師兄又被人喜歡了去。”
徐行之笑了:“傻話。”
看徐行之神如常,孟重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
放鬆下來後,孟重有意無意地試探問道:“師兄日裏都和他們說些什麼呀。”
“有個孩子家裏是開乾果小店的。”徐行之坦然道:“師兄皮子,給你掙點小零。”
孟重坐在了他的上,手兜攬住他的頸部,指腹緩緩著徐行之的臉頰,昵然道:“師兄在別皮子,重更高興。”
“哎,哎。”徐行之拿沾著杏子果的手指去他的腰,“先讓我吃完……”
孟重卻不給他機會,這小東西最擅耳鬢廝磨,不是伏在他懷裏撥似的深呼淺吸,便是湊在他耳邊吶吶地說著些天真又下流的甜言語,輕而易舉地便能磨得徐行之渾無力,在石凳上坐不住,腰地直往下。
孟重索拉著他一起坐在了地上,繼續親吻著他。
衫紛紛墮地,撒了一地的茶花白。
因為眼看天近夜晚,孟重怕徐行之浸了寒氣,便收斂了許多,在天溫剛剛轉低時便終止了作,把徐行之抱房中床榻上,自己也躺倒在他邊,膩著要徐行之頭髮耳朵,舒服得不想睜眼。
徐行之也不知怎的,與他翻覆過一場後,突然很想吃醪糟。
他撐著酸得厲害的腰剛想要起來,便被孟重眼疾手快地按下:“師兄,想要什麼?重幫你拿。”
徐行之把自己的想法一講,孟重便淺淺一笑,於他濃雲發間落下輕輕一吻:“師兄,我去買。你好生躺著便是。”
為著他的乍然起興,孟重乖乖穿整好衫,著錢袋跑了出去。
徐行之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聽得外頭起了風聲,把毗鄰的一家小店簾幡吹得匝匝響,很快,黃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來,毫沒有春雨矜貴如油的架勢。
徐行之不經意抬目,竟發現孟重慣常帶在側的儲戒指被下來放在床頭小桌上了。
……方才二人行那雲雨之事時,孟重怕著刮著他,便取了下來。
這便意味著,孟重回來時怕是沒有傘遮雨的。
思及此,徐行之迅速翻起床,簡單打理一下自己,取了傘,便朝外走去。
這風起得快,雨也落得突兀,街道上行人如蟻,要麼迅速匯到能暫且躲避的屋簷下,著角議論著這見鬼的天氣,要麼狼狽竄逃在街上,指著一鼓作氣歸巢中。
徐行之記得鎮中有兩家賣醪糟的,其中一家在東鎮口,是老字型大小店,他便先揀著這家去了。
徐行之衿袖被雨風灌滿,引得上寒津津的。他不覺得難,反倒好笑不已。
自己這麼大年紀了,竟還會犯半夜饞的病。
說起來,在自己上發生的荒唐事兒還不止這一件。無獨有偶,前幾日是溫雪塵的生辰,徐行之本想去送些禮,但孟重這小王八蛋在臨行前夜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死活纏著他不放,他也被勾得難耐,一時沒能絕,不住要了一次又一次,攪得第二日想下地都下不得,只能孟重替自己跑一趟清涼穀。
……看來,自己著實是被那小東西寵得不大像樣了。
徐行之含笑想著自己的心事,恰與一戴斗笠著蓑的青年肩而過。
他並未馭起靈力防,對方也無甚異常,雙方都只是各自向前行路,然而在肩的瞬間,徐行之只覺中一悸,不自覺側目過去,而對方竟也有所覺察,與他一道轉過臉來。
四目相對間,徐行之一愕,口喚出那人名字:“……卅四?”
在異鄉街道上見昔日舊友,徐行之的眉眼不自覺彎了起來:“真巧啊。你這是……”
“不巧。”向來見他便先要鬧著比劍的卅四竟難得地沉肅了一張面容,把瀝瀝滴水的斗笠扶了一扶,出一雙青的眼眸,“我打聽到你與孟重最後出現的地點在這附近。……我是特來找你的。”
說罷,他拖住了徐行之垂在側的“右手”,手的木料質他神一僵,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去。
徐行之倒是早習慣了這般打量的目,說:“我去接重,有事路上說。”
卅四卻未挪,只用力攥住他的指掌,輕聲道:“……抱歉。”
徐行之微微凝眉,對卅四這聲“抱歉”頗覺莫名其妙。
關於師父殞命之事,他曾在夜半失眠時細細整理過前因後果。
其實,幕後真兇並不難鎖定。能夠奪師父之舍、與師父勢均力敵之人,起碼也得是元嬰修為。而魔道這百年間唯二衝破元嬰期的,一是九枝燈,二是在征狩之戰中與師父一戰落敗、從而使得師父之才驚豔天下的魔神卅羅,卅四的叔叔。
小燈那等自律溫之人,是萬萬做不出此等齷齪事的,從頭至尾,徐行之並未疑過他分毫。
當時,徐行之確然是有過一閃念的懷疑,但他懷疑的對象,不是九枝燈,而是卅四。
他心想,卅四是否曾在與自己的某次比試中無意窺見了自己的後背,從而才與他有緣的卅羅謀,設計了此事?
但徐行之也很快打消了這條疑慮。
一來,卅四並不仿效其叔叔,對於殺戮奪權並無志趣;二來,他只是單純的劍癡,並沒那個腦力去策劃此等謀。
其實,更令徐行之不解的是,那時擂臺之上,自己的後背不過是被施加了簡單的障眼法,在卅羅死後,他上那所謂的“鬼修刻印”便恢復了正常。只需事後稍加調查,他便能輕易地自證清白。
可為何廣府君連調查也不肯調查,非要置自己於死地不可?
想起當日廣府君與徐平生二人的言行,徐行之難免悶,但也不至於遷怒至卅四上。
更何況現在卅四主來尋他,徐行之久不見朋友,哪里還顧得上猜忌?
他爽朗道:“你有何抱歉的?”
天邊一道閃電潑喇喇閃過,同磷炎,旋即,在沉悶的雷聲中,徐行之聽到卅四啞聲道:“抱歉,行之。你讓我看好九枝燈,我……沒能做到。”
徐行之間一:“……小燈怎麼了!?”
一瞬間,無數可怖猜想湧上他的心頭,得他眸間現出幾厲:“有人欺淩於他?魔道那些分支為難他了?”
……徐行之悔了。
師父亡于魔道之手,即使他從未疑心過是九枝燈所為,徐行之心中仍了重創,除了孟重外,他一度不想見任何人,更不用提是魔道之人。
……他不敢保證自己再見魔道之人時,是否能控制得住為師父報仇的滿心戮意。
……他不能讓初為魔道之主的九枝燈為難。
早知如此,他就該在心緒穩定後去尋小燈,向他報個平安,哪怕寄送一封書信,他安心也好。
可未及他悔意腸,他便聽見卅四啞聲道:“我沒攔住他……他已經往應天川去了……”
……應天川?
徐行之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說小燈,為何又轉繞到應天川上去了?
卅四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些發:“本來,他打算先去風陵山的。然而應天川周北南得知其妹周弦遭擒,便點了川千余弟子前往馳援,雙方苦戰,本來……本來,他已要功,誰想到……”
說到此,向來對萬事不關心的卅四竟難得出了不忿之,切齒痛道:“誰想到應天川周雲烈降了!他投降了!他只求九枝燈留住他一雙子,留住他尚在母腹裏的外孫兒,留住他這一川弟子的命!……他應天川降了魔道!”
徐行之發現自己本聽不懂卅四在說什麼,只能在織的白雨幕間,睜大眼睛,勉強看清如箭頭的豪雨那邊,卅四一張一合,不斷吐出殘酷字句的。
“後路斷絕,萬事皆休,周北南被九枝燈生擒,可他與許多清涼谷、應天川弟子一樣,其志不改,拒不肯降,現已與其妹一道被羈押,送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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