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九死不悔
徐行之走過之,雲床仍行,流水存續,但萬千春蟲盡皆失聲。
風陵山中的魔道弟子不在數,此時卻無一個說得出話,喊得出聲,無不癱在地,渾冷,口乾舌燥,只覺周遭空氣被空,彷彿有某樣無形的怪正無孔不地侵蝕他們的意志,輕而易舉地將其摧土灰。
一名巡夜的魔修恰好倒在通向青竹殿必經之路的大道上,手提的燈籠和他一樣,爛泥一般地委頓在地。
看著徐行之步步近,他唬得面如金紙,然而掙盡全力氣,他也只能扣腳趾,死狗似的搐著。
可徐行之卻並未理會他,就像是在路上看見一塊爛木醜石,連多看一眼亦覺乏味,徑直開步子,從他頭頂了過去。
靜沉沉間,唯一能的九枝燈於燈影搖曳的青竹殿中走出,輝在他四周描下了淺淡的金邊。
他著風陵山的服飾,手中甚至還執握著一卷竹簡,一切都如同徐行之記憶裏的那個年一樣,乾淨,澄澈,如同安長夜裏靜靜燃燒的一盞青燈。
立于階上的青年輕聲道:“師兄,你來了。”
徐行之未應一字,翻腕抬臂,劍尖橫,盛托了三分月意的銳鋒便挾裹著十分殺意,直掃九枝燈的咽!
階上青年化作一道殘影,階石炸裂開來時,劍鋒改轉千把釘,朝四周散而去!
待青年再凝固定形影時,劍風已激起了他的烏墨長髮,翻卷的袖間添了不裂痕,其間有斑駁紅意滲出。
徐行之不與他贅言半句,騰而起,直取要害。
他要此人的命!立時,馬上!
釘轉著彙聚扇,自轉回徐行之手掌,徐行之左手接過合攏的扇子,竹骨颯的一聲展開,化作一柄淬火紅刀,幾個騰躍間,刀與九枝燈橫起的劍鞘撞在一,一道流火直焚上了三丈高!
徐行之眸間意漸濃,手腕翻轉,橫刃砍向劍鞘尾部,一路火白虹,九枝燈避其鋒芒,輕巧閃過。
其法輕靈,步伐三踏一點,騰挪而去,正是風陵劍中的步法。
徐行之咬牙,厲聲喝道:“……拔劍!”
青年聲音清肅道:“我不與師兄拔劍。”
徐行之只覺眼眶一熱,頭痛裂,更激起了中萬丈焰,搶步上前,左手一一抖,握住一把火意滾盛的銀槍,一刃撥開青年來格擋的劍鞘,向下去,左腳順勢跟上,一靴將那劍鞘踩在腳下,罡氣一提,銀槍自化蛇矛,憑空多出一丈長度,猛搠向九枝燈的膛!
他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理由,他只要九枝燈的命!
然而九枝燈常年與他練劍對武,知曉徐行之的強項,一旦被其近就是死路一條,索棄劍而走,形溶溶化為一片碎。
待再定住步伐時,他還未能抒出一口氣便覺前一冷,本能地提足向後撤去。
徐行之早已捕捉到靈力流的方向,立時改轍,如雷電,轉瞬間竟已至他前!
九枝燈背手疾退,徐行之近,兩道炫白影著朝一方掠去,惹得一路樹影繚,燈火搖曳。
激開來的元嬰期靈,使得那些倒伏於地的魔道弟子閉雙眼,臉皮都皺到了一,只恨不得化作泥胎木偶,避開這二人鋒芒。
退至一棵橡木前,九枝燈抬步躍上樹幹,徐行之自是引矛追去。
然而,在他至半空時,異象陡生!
徐行之離地六尺後,無數冷倏然橫生而出,由明靈力凝結的三棱長錐,準確繞過他的四肢,彼此穿,將他死死架困其間!
……他竟然早就在此埋設下了陣法?
九枝燈雙足落於樹梢之上,形隨著樹梢的輕擺而徐徐搖:“師兄,莫要輕舉妄。我不想傷你。”
徐行之不想去理會他的厥詞,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這詭異的陣法間。
尋常陣法往往設於地面、牆壁等有所憑依之,這陣法竟設於半空間……
電火石間,徐行之猛然憶起,在以前長安太平的年歲時,有一人總喜歡趁他與曲馳或北南比試時,悄悄將一個簡單的陣法設於半空,冷不防套出一條繩索來,還其名曰試一試他們的臨危應變之力。
徐行之眼珠迅速染上了一層薄紅。
……九枝燈怎敢效仿溫雪塵昔年慣用之?他也配!
他咬齒關,右臂一振,不顧肘部、虎口與腰際瞬間被長錐割裂出的數十道傷口,揮起“右掌”,徑直砸上了其中一道劍。
而他左手所持長矛亦化作一面鐵盾,如灌長風、悍然揮去的一瞬,飛星迸濺,棱斷錐斫!
不消片刻,徐行之是徒手撕裂了這方淩空架設的陣法囚籠!
雖是早知徐行之右手已斷,然而當真看到那只取而代之的木手,九枝燈仍是頭一,而且他似乎並未料到徐行之會如此決然、寧肯自毀自傷也要破籠而出,待他察覺不對,再想閃避開時,已是慢了一線。
一旦遭徐行之近,九枝燈便有些難以為繼了,左支右絀,且戰且退,徐行之卻窮盡了所有手段,只取其命,百般兵刃,千機變化,銀蛇如舞,雪練蕭肅諸魔道弟子只見刀兵如梭,卻本看不清那扇面在徐行之手心轉換過幾重模樣!
嗤——
很快,那劍影刀中,添了一線刺目的猩紅。
一柄魚腸劍深深貫了九枝燈的左,自前,自背出,瀝瀝鮮湧出,落紅霰。
一方中間,暴烈的靈力衝擊亦隨之漸漸平息下來。
九枝燈垂眸看向傷口。
好像那貫穿心臟的傷口並未讓他覺得痛楚,他的神不憂不怖,甚至將流不止的角往上揚了一點點:“……行之。”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搖晃著跪了下去。但他那雙目雛鳥似的潤著一汪水,不懈地追隨著他,好像有無數的話想要同他言說。
徐行之看著他親手養大的孩子這樣著他,臉漸漸轉為蒼白。
他本以為自己懷持殺心而來,已是麻木,誰想事到臨頭,心口竟還會疼得這般厲害。
徐行之並未思考他為何會喚自己“行之”,跪下來扶住他的肩膀,一時卻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
而懷中人也沒再發出隻字片語,閉上了眼睛,口間一片冰冷,已無熱氣呼出。
徐行之跪抱住他的軀,只覺每一寸皮都冰冷刺骨.
一陣清風徐來,二人腦後所束的縹碧發帶一齊飛揚起來,像是紛飛的雙蝶,糾纏了片刻,又各奔東西。
徐行之說不清這種心間彷彿被生生剜下一塊的痛源自何方,只得仰起頭來,好緩解腔烈烈如灼燒的酸楚。
下一個瞬間,徐行之突覺右側琵琶骨下傳來一陣要了命似的劇痛,疼得他悶哼一聲,著往後倒去,卻恰好倒一雙暖意融融的雙臂間。
一個令他頭皮發麻的清冷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卻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驚得徐行之手腳麻涼:“……師兄,你太過衝了。”
在徐行之睜大眼睛、無力地仰躺下去時,他後九枝燈小心圈抱住他的雙肩,免得他沾染晚上的水,平白寒。
在肢間,他的鼻尖不經意在徐行之頸間嗅了一下,那悉的沉香氣息他微微紅了臉:“好久不見了,師兄。”
“你……”
徐行之驚怒集地看向那失去支撐後面朝下趴臥著的,腦中閃電似的劃過一個念頭,劈得他渾一抖。
——從剛才起,走出青竹殿的“九枝燈”,便是一個贗品!
九枝燈用了魔道的障目之,修其,易其聲,而正如他方才評價,自己衝過頭,怒急攻心,未經細察便徑直要取來人命,甚至未曾留心九枝燈是否用了什麼伎倆!
現如今落他手中,徐行之只覺渾如同燒滾了的開水:“九枝燈!……呃啊!……”
九枝燈手點按住他的琵琶骨,又將一靈力注,徐行之幾靈脈大瞬間閉鎖,此等弱點被衝擊對於修士來說可謂切骨之痛,徐行之痛得腰,把狠狠往上一,又頹然落了九枝燈懷裏,齒齦咬,然而仍不免滲出斷續的低。
聽到他齒間發出的細碎聲響,九枝燈呼吸略有不穩,微微偏開目,克制道:“師兄,冒犯了。”
說罷,他就如那次抄經時照料徐行之一般,將他打橫抱起,邁步朝青竹殿走去。
與那次不同,徐行之現在卻是神智清醒,方才見他“死”的心痛早已化為萬千針錐,恨不得將這人刺篩子。
然而他剛剛才竭力大戰一場,又不意了那一擊,靈脈遭封,已得難以支撐。他的左手握住九枝燈胳膊想要發力,卻發現手指如豆腐,就連說話亦是舌僵:“九……九枝燈……”
九枝燈把懷中人抱得了些,一腳踹開了虛掩的殿門。
靈散去,魔道諸弟子方才狼狽爬起,眼睜睜看著那徐行之被九枝燈抱殿中,鉗口撟舌,瞠目難言。
唯有那剛才那代替九枝燈了徐行之一劍的,如百足之蟲一般拱起了子,發出了嘶啞的痛鳴:“行之……弟弟……”
——在污中不人形地掙扎著的,竟是徐平生!
九枝燈的兩名近侍拭著虛汗,匆匆走至此人側,看他破破爛爛地掙扎著,不約而同地出嫌惡之。
其中一名道:“這人怎麼置?”
另一名盯著他後頸打下的赤烙印,猶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吧,咱們不好私下裏……”
話音未畢,青竹殿門再次開。
九枝燈想起外面還有事沒能料理乾淨,方才去而複返。
他的目撣過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
師兄來前,自己已把此人製濫造一名劣等醒,又臨時標記於他,將部分神魂寄居於他,令他暫時做自己的提線傀儡。
他本就是風陵出,法步法都是風陵路數,只要在與師兄對決時一味躲閃,不拔劍以對,師兄便有七可能看不出破綻來。
九枝燈以此人來虛耗徐行之力,以尋機趁虛而,制服於他;而徐行之最後刺了他一劍,也算是親手報了他當初推諉撒謊、見死不救之仇。
此人的利用價值,至此便徹底沒了。
九枝燈言簡意賅地吩咐:“把他扔掉。”
隨著這句話,徐平生後頸的臨時赤印化作一片雲煙,消失殆盡。
……他用不著這種醒留在側,平白噁心人。
而他膛的長劍由於失卻了徐行之靈力支持,複歸了竹骨摺扇的模樣。
九枝燈抬手,將摺扇引渡進掌心,生有薄繭的指腹細心地抹去上面沾染的珠,轉過去道:“孟重定然也是要來的,你們各自做好準備罷。”
醒雖無痛覺,但剖心畢竟傷害極大,徐平生神智仍未清明,兩條就被那兩名近侍一邊一個拖著,拖死狗似的帶著他往後山走去。
他半睜眼睛,向天空,表麻木而不解。
他不大記得自己為何要上山來。
——彷彿是他們到了丹與風陵離山弟子們約定會面的且末山,師父卻遲遲不曾面,在眾家弟子不知所措時,自己主提出回風陵附近來打探況,順便想悄悄看一下自願留山的元如晝是否有被魔道諸人刁難……
他又是如何被擒的呢?
——好像是自己一時疏忽,忘記了九枝燈同樣在風陵生活多年,對風陵山每一條徑都了若指掌,專門設下暗哨加以戒備……
可他自己又是誰?什麼名字?
不記得了。
……他來找的“師父”又什麼名字?
也不記得了。
風陵,丹,元師姐……
他腦海中的所有記憶像是抄錄錯後、被小刀一層層削去的竹簡文書,文字逐漸稀薄轉淡,最終只落下一片莽莽荒荒、了無人跡的雪原。
拖住他腳的兩名魔道弟子自是不會管這四人心中轉著什麼念頭,只自顧自聊著閑天。
“這人擺明瞭是找死!我聽說,尊主一直在找這個姓徐的,誰想他竟然自投羅網,自己送上山來了。”
“尊主和此人有仇?”
“可不是!聽說這個姓徐的是風陵徐行之的兄長,嫉恨他弟弟嫉恨得眼珠子都綠了,私下裏沒下絆子給徐行之。那個姓徐的與尊主是何關係,你也曉得吧。”
互相眉弄眼了一陣,又將徐平生拖出一段距離後,其中一個開始抱怨:“真是死沉死沉的。扔哪兒去?”
“扔到前面的山旮旯去罷。”
說話人撂下這話,不經意回頭一看,不覺渾一悚,口大了一聲。
不知何時,徐平生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的,直勾勾盯著他,疲倦又溫地開口重複著剛才聽到的人名:“……行之。”
他被兩名嚇壞了的魔道弟子圍起來,破布口袋似的踢踹了一陣,又被狠狠拖至一片寸草不生、禿禿得只剩下清朗月的山崗邊,一腳踹下了崖底。
兩名弟子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徐平生已死,因此即使摔斷了骨頭也覺不出痛來。
在螞蟻嗅到腥味道,淅淅地圍來時,徐平生獨自一人仰著崖與崖之間的夾角中投下的月,好像想了很多事,但又好像只是靜靜地躺著而已,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不去想。
而在一臥於澗底、仰春月之時,同樣的一月下,孟重挾裹一滾滾煞氣,橫推一掌,憤然震碎了風陵山門,
他真是失算了!
孟重一心想著師兄可能會先去清涼谷和應天川查問況,再去魔道總壇找九枝燈算賬,可他跑過這三,卻都白白撲了空!
若不是趕著來尋師兄,他絕不會只殺百人便輕易收手,定要攪得那魔道總壇橫遍野,流漂櫓不可!
眼見風陵各門無人看守,孟重心間便已確定,九枝燈定然在此。
然而想通了這層關竅,他卻更加心焦如煎。
……師兄若是比自己早來此,此怎會是這番風平浪靜之景?
師兄莫不是已經……
這層可怖的猜想,在他看見安然無恙的九枝燈時,得到了徹底的印證。
自他踏山門以來,四周半個人影也不見,唯有早蟬在樹梢上扯著嗓子接連了數聲,其聲淒異,浸冷涼的庭下月之間,更顯淒淒之。
直到走至青竹殿前,他才見九枝燈獨一人端坐於殿階前,仰首觀月。
他後有一扇泛著灰青的半圓門,裏渦流錯,晦暗難辨,月明,門,二者錯,在九枝燈上投下了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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