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嶽無塵占盡了上風,且比上次殺死他的時間提前了足足小半個時辰。
報完私仇,嶽無塵息半晌,重又變了溫馴的清靜君。
他扶著樹慢慢站起,將流的手掌藏於袖中,走到卅羅側,借著星,垂眸看向那人染的面容。
……只需攪碎他的魂核,一切便能就此終了了。
但就在清靜君單手將“緣君”自他拔出、準備手時,眼前之人皺起眉頭,面痛苦之,悶哼輾轉片刻後,竟漸漸小了,跡斑斑的袖袍也一分分變得空起來。
……嶽無塵驟然收劍。
這倒不是卅羅有意為之,只是元嬰到重創,為求自保、自行,是而才會引起軀的退變。
就和當年九枝燈催徐行之、致使其軀回到五歲時一樣。
高約八尺的男人很快水回了年時代。他看上去頂多十歲左右,量不過四尺半,焦口敝,臉煞白,口角有沫滲出,一眼看去,倒著實是弱小可憐。
嶽無塵心中一悸,引劍刺,卻無論如何落不下劍去,割斷那弱過分的咽。
風陵山有一條規矩,劍上絕不能沾染子與孩之,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條“除惡務盡”的鐵規。
清靜君也不知,當孩與極惡之人融為一時,他究竟是要遵守前一條,還是後一條。
面對著那四肢微微的小男孩兒,嶽無塵躊躇半晌,終是下定了決心。
他蹲下去,捺住了卅羅上幾大脈,凝聚周靈氣,潛其,將他魔脈一洗而空。
昏眩中的卅羅劇烈抖起來,口中發出小似的細碎嗚咽,因為極痛,眼淚滾滾而出,把他泥汙的臉頰洗得斑斑駁駁。
清洗大約進行了大半時辰,待鳴曙時,清靜君才將手自他痙攣發的前撤開。
……他決定不殺他了。
卅羅今日一敗塗地,修為盡廢,靈脈遭毀,且魔脈都被他洗刷一遍,再無法修行任何魔道功法,元嬰之力也失去了可供流轉的介質,從今往後是再作不得惡了。
就讓他在這裡躺著吧。待魔道找到他,自會將他帶回總壇好生養著。
清靜君用左手將染的劍刃收回劍鞘,走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在服堆中皺眉低的卅羅,低頭拂了拂落於襟擺上的污泥,縱踏風,飄然而去。
在他離去一刻後,一隊衫襤褸的魔道弟子鬼魅似的溜了懷寧山中,領頭的六雲鶴揮手低聲道:“各自散開,務必要把師父尋回!”
魔道弟子聽話地散開陣型,分別尋找起來。
六雲鶴側跟著個三角眼,見他額上凝有未幹的鮮,便殷殷地遞了手帕上來:“……師兄,一。”
六雲鶴心中煩,將他手掌一把推開:“滾。快去找師父。”
三角眼對此卻顯然不大熱衷,小聲勸說道:“師兄,我剛才聽見有弟子議論,說瞧見嶽無塵從懷寧山上離開了,除了袖口上染了點外,到都好好的……”
六雲鶴臉驟變,一個大耳刮子直甩了出去,一聲響脆,把三角眼砸翻在地:“你再敢咒師父半句,信不信我下一刻就讓你死得難看!”
三角眼捂住腫脹起來的半張臉,不再多饒舌,舌尖著松的牙齒上湧出的,腹誹不止:
那清靜君全而退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相應的,卅羅現在不是死便是殘。
如果死了,一了百了,倒是清淨;如果沒死,可就有熱鬧瞧了。
——魔道之中,向來講求王敗寇、實力至上,可不需要無用之徒。況且卅羅在魔道,亦不是什麼得人心的人。
卅羅在采補修煉時,絕不找凡人。這倒不是他憐惜人命,而是在他看來,凡人和豬沒有區別,只有那些修煉到一定程度的弟子才有資格供他采補。
與生俱來的修魔天賦讓他有了驕狂的資本,弟子們常常被他喜怒無常的折騰得苦不堪言。若是怒了他,啖心挖肝都是客氣。
說白了,卅羅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惡徒,仙道憎他,魔道同樣憎他,就連三角眼以前也過他的害,挨過他的打。
三角眼著裡的傷口,無比期待能找到一個傷殘難行的卅羅,自己會好好將他帶回魔道,廿載和六雲鶴在短時間也定會妥善護著他,可一個弱無用之人,又能博得多久的同呢?
卅羅逐漸會被人拋至腦後,到那時候,有的是人想要好好“伺候”他。
又過了小半晌,一名進松林的魔道弟子驀然了起來:“六雲鶴師兄,這裡!”
六雲鶴循聲趕去,正巧看見那弟子用劍尖自松針林葉間挑起一片服碎片,上頭漬染了大片鮮,布料華貴,正是從卅羅今日所穿袍服上割下來的,地上有一片鮮痕跡,蜿蜒著朝林子另一頭延而去。
六雲鶴眼睛都紅了:“……快找!師父他傷了,定然是走不遠的!”
底下的弟子們充滿惡意地積極回應道:“是!”
在距松林不遠的一片空地上,一名形孱弱的年哆嗦著朝前爬去。
他四肢被困在了過於寬鬆的紫袍之中,因此作顯得笨手笨腳拖泥帶水,活像是第一次斷尾的壁虎。
他手指均被砂巖磨破,十指鮮直流,但還是一路掙扎扭著,往前方一斷崖上爬去。
當他徒然掙命之時,餘裡突然無聲無息地多出了一雙素白雲履。
年息兩聲,仰起臉來。
朝霞輝影間,立著一個淨若無塵的影,他周被霧氣似的白包裹著,唯有右袖上沾染著鮮紅跡。
年形一頓,竟調轉方向,朝他爬去。
嶽無塵不挪半步,只靜靜看著他。
他是走到一半時又折返回來的。
他承認,在廢去卅羅靈力時,他未能考慮周全。
自己並非魔道中人,對魔道中事還是有諸多不知;若是魔道中有什麼靈藥寶,能將他被自己洗去的靈脈恢復,那自己任卅羅被魔道撿走,豈不是縱虎歸山了?
在他思考該怎麼理此人為妥時,年已爬到了他的足下,牽住了他的角,淚流滿面著啜泣道:“哥哥,救我……我好痛啊。”
嶽無塵臉一變。
……他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
大概是因為魔道功力已散,年眼中的青盡皆退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間淚水閃爍,啞聲哀求道:“哥哥……”
嶽無塵低下頭來,問道:“你可記得我是誰?”
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搖搖頭,但攥住他角的手卻越發用力,把鮫綃質地的袍底得一團淩。
嶽無塵仍是低頭靜靜注視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年看樣子已竭盡了最後的氣力,腦袋往下一垂,失去了意識。
林間魔道弟子的腳步聲漸次傳出。三角眼是第一個闖林外空地的,但他滿心期看到的畫面卻並沒有出現。
——赭的痕一路延出松林,在距離斷崖還有十余尺時消失殆盡。
三角眼不甘心地沖到崖邊,張目四下去,卻只見到了一片嶙峋怪石,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小清觀前,大獲全勝的四門弟子歡天喜地地打掃著戰場,將被魔道拋下的弟子首擺放在觀前,只等作法安其魂魄、消其業障後,再就地掩埋。
廣府君在觀門前焦灼不安,徘徊不已,直到遠遠瞧到一個回雪流風的影,方才松了一口氣,自行踏劍迎上。
他剛想問嶽無塵況如何,便看見他背上趴著一個鮮淋漓的小孩子。
廣府君訝異:“這孩子是誰?”
清靜君直言相告:“卅羅。”
廣府君一時間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待回過神來,又懷疑清靜君是否在拿他取樂。
他走到清靜君背後,撐開那昏厥孩子的眼皮,確信看到的眼珠是墨黑,才松了一口氣:“師兄,莫要開這樣的玩笑了。你右手可是傷了?把這孩子給其他弟子,快快回觀,我給你包紮。”
清靜君堅持道:“你仔細看他的臉。”
廣府君面一僵,再度低頭細細查看。
然而廣府君先前沒能仔細瞧過卅羅,如今盯也盯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看出這年皮淡黑,五俊朗,上亦無邪氣,並不像魔道中人。
直到清靜君將懷甯山中諸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於廣府君,廣府君方才擰起眉來:“師兄,你覺得他是當真失憶,還是假意欺騙、妄圖保命?”
清靜君說:“我覺得他在騙我。”
廣府君心中稍定:還好,師兄頭腦還清醒,沒有被這魔道之人的花言巧語蒙混過去。
他接著問道:“那師兄打算如何理他?”
清靜君說:“我打算帶他回風陵。”
廣府君:“……”
他發現自打師兄從那場夜夢中蘇醒過來,自己就猜不他的心思了。
清靜君解釋道:“放他回魔道,我怕會縱虎歸山。”
“那就殺了他!”
眼見清靜君閉口不語,廣府君目中現出急來:“師兄,此時婦人之仁是萬萬要不得的!斬草除才是第一要務!”
“……我不是這個意思。”清靜君輕聲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殺他,著實是有些便宜他了。”
廣府君:“……”
“他的魔道經脈被我清洗一空,魔道自是回不去了。”清靜君口吻慢吞吞的,“帶回風陵,就當是將他在側,時時觀察。若是他還打算作,就依師弟所言,將他除去;若他安分守己,打算改邪歸正,一心向道,假以時日,他或許還能派上別的用場。”
廣府君好奇:“什麼用場?”
清靜君微微笑了:“……總之會對行之好的。”
廣府君愈加一頭霧水,不曉得饒卅羅一命跟徐行之又有什麼關聯。
但好在這頭老虎被拔了牙,剪了爪,只剩下一條的舌頭,還變了一頭小老虎,廣府君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完全不必懼他。
……昏迷不醒的卅羅,尚不知他的命運已被裁定了。
待他醒來時,正一間禪室的臥榻之上,上被砂巖蹭掉一層的皮已被包紮好,整個人被綁了一隻白米粽子。
大概是小孩兒且眼窩淺的緣故,卅羅稍稍一就渾作痛,眼淚嘩啦啦直往下掉。
卅羅一邊控制不住地流淚,一邊咬牙切齒。
他當然不會失憶。松林間發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斷重複,歷歷可見。他相信自己窮盡一生都不會忘懷這份屈辱。
……靈力盡毀之痛,要遠勝於**毀傷。
魔道他是絕回不去了。
若不是清楚自己在魔道中結有多仇家,他也不至於在醒來後便掙扎著逃跑,哪怕跳崖也不肯落在那群人手中。
倘若嶽無塵沒有去而複返,他現在怕是已然橫死在了斷崖下。
而在看到岳無塵時,求生之讓卅羅暫時拋卻了尊嚴,不顧一切朝他爬去,甚至在昏沉間,產生了幾分賤兮兮的激和欣喜之。
此刻清醒過來,他只覺恥萬分,恨不得把嶽無塵生生掐死。
然而他又清楚,憑自己現在這凡人軀,連他的角都不著。
卅羅想到自己毀於一旦的多年修為,氣急加,怒火攻心,恨不能捶床洩憤。
恰在此時,禪室的門被推了開來,嶽無塵左手持一書捲,看見床上小孩兒淚盈盈的黑眼珠,一愣過後,溫聲道:“……醒了?”
卅羅咽下滿腔憤懣,裝巧賣乖地點了點頭。
嶽無塵走上前來,自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在他眼角溫地印了兩印:“別哭,眼淚浸了傷口就不好了。”
此人上自帶一清冽酒香,再加上這張臉,向來嗜酒的卅羅想狠狠咬上他一口洩憤。
嶽無塵繼續問他:“你什麼名字?為何會在山間,此重傷?”
卅羅故作費勁兒地細思一番,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前塵往事,俱是累贅,盡忘了也好。”岳無塵倒是豁達得很,“從今日起,你我風陵山,做我二徒弟。我賜你一名,‘羅十三’,你覺得可好?”
卅羅:“……”
他生平從未想過這般土氣的名字會落在自己頭上,一口銀牙險些直接咬碎。
但聽到嶽無塵準許自己進風陵山,卅羅心中便是一。
果然,臭道士們都有一顆沒用的婦人之心。
嶽無塵既不打算斬草除,卅羅當然不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先找一個落腳地,再慢慢籌謀便是。
……進了風陵,不愁沒機會弄死這個偽君子。
想到這兒,他咧笑了笑,黑眼珠裡滿是純良的淺,乖順道:“多謝師父收容。”
……姓嶽的,來日方長,你給我等著。
嶽無塵頷首,眸間清低垂下來,借長睫影掩蓋,似有憂鬱之,又含有幾分自嘲之意。
……死去多年,他早已不是當初的嶽無塵了。
不過,他寧可清醒地活,亦不願糊塗地死。這一世,他要帶著行之好好地活。
這回回去,他就要開始給行之攢聘禮了。
想到這一點,嶽無塵終於開心了些,抿一笑。
卅羅正不耐煩地轉著眼睛,妄圖調已衰竭的元嬰,恰恰撞上了嶽無塵的笑。
他微微一怔,只當他是對自己笑的。
……還別說,好看的。
但這點欣賞很快被滿心掐死他的衝淹沒,卅羅暗自在心中笑話嶽無塵的愚蠢,並繼續盤算著該要如何下手。
如嶽無塵上世記憶中一樣,廿載大敗而歸,卅羅又是骨無存,魔道氣焰陡降,不日便遞來請降書信。
為了表達獻降的誠意,廿載主提出會將一名子送來風陵做學徒。
收到此信時,嶽無塵正在從寶安山返回風陵山的途中,讀過魔道使徒呈來的信件,他將信納袖中,說要考慮考慮。
卅羅右肩被嶽無塵一劍刺穿,今後使用起來怕是不會太靈便了,雙也在爬行之中損嚴重。
既是不良于行,嶽無塵便日夜守在他側,回山時也將他背在了上。
……把他給別人服侍,嶽無塵不能安心。
卅羅也聽說了魔道求和之事,暗恨兄長無能之時,也期待著能送來一個有力臂膀,好襄助自己的弒師大業。
但他現在要裝作人畜無害之相,麻痹嶽無塵,好他逐步信任自己。
因此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細細頸脈時,卅羅強忍住吭哧一口咬過去的衝,環了他的脖子,因為失過多的子在他上蹭蹭,覺得還暖和。
徐行之早在山門率眾弟子等候師父歸來,見到嶽無塵後背著個蠻漂亮的黑小孩兒回來,難掩好奇之:“師父,這是誰?”
清靜君答道:“是我撿來的孩子,你二師弟。”
徐行之登時有了興趣:“二師弟?”
卅羅如今平白比清靜君矮下一輩去,子之難以恢復,已是氣苦萬分,現在還要一個小王八蛋師兄,一時間卅羅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但為求今後好在山中立足,卅羅還是強忍不快,溫馴地喚道:“……師兄。”
徐行之好容易多了個親師弟,心裡歡喜得很,出言逗弄道:“哎。再一聲。”
卅羅:“……”他把頭一歪,趴在嶽無塵後背,青筋暴跳,佯裝自己已死了。
廣府君從嶽無塵後走來,留意看了一眼卅羅的作,生怕他搗鬼。
徐行之對廣府君向來是既敬又怕,瞧到他後,腰桿都直了幾分:“師叔,除魔辛苦了。”
聞言,廣府君眉頭微。
往日,他只怕徐行之坐擁大能寶,若不磨礪掉他那跳的,一旦走上邪路,後果不堪設想;然而自從得知世界書已是殘、即使徐行之知曉此事也不會危害四門後,他第一次覺得眼前人順眼起來,口吻都變得和了不:“……嗯。你守山也辛苦了。”
徐行之寵若驚地倒一口冷氣。
廣府君見他反應這麼大,面子怎麼掛得住,一張臉重又沉下來,對趴在嶽無塵後背的卅羅道:“羅十三,下來。進了山門,接下來的路就自己走。讓師兄背著你,什麼統。”
卅羅在心底暗罵一聲,嶽無塵都沒趕我,你算哪蒜。
但師叔有令,他又不能不遵從,只好磨磨蹭蹭地自嶽無塵後背爬下,一瘸一拐地被廣府君領去了青竹殿。
目送著卅羅離開,嶽無塵眼中芒更見和了,主牽住徐行之的手,在弟子們歆羨的目中,一路將他引進門去。
被師父當眾行了這般寵溺之舉,徐行之有些麻,但麻之餘,心中卻暖的。
他恍惚地想著,若是父親仍在,能否像師父一樣對自己呢。
二人並肩走向青竹殿時,嶽無塵對徐行之道:“行之,魔道要送來一名子,與我做學徒。”
“魔道?”徐行之雖不知師父為何要跟自己用商量的口氣說話,但也順著師父的話問道,“……說是學徒,實際上是質子吧。”
“行之想要他來嗎?”
“……問我嗎?”徐行之詫異地下,“能被送來的,定然是不寵,在魔道中定然也過得戰戰兢兢……得看這孩子本如何吧,如果本好,不如就送來,省得在魔道氣,我也能多個師弟帶……”
說到此,徐行之便想到自己才多了個小黑皮師弟,如果能再多一個魔道師弟的話,豈不是好上加好?
他生平最怕沒人作伴,住在首徒殿中也是無聊,陡然間多了兩個門師弟相陪,他竟憑空產生了一種親子繞膝的滿足。
岳無塵溫聲道:“那好,我聽行之的,把他接來跟你作伴。”
徐行之大大咧咧地笑道:“得得得,師父,這話要是被師叔聽到了,肯定又要罰我了。”
嶽無塵輕聲說:“……他以後都不會隨便罰你了。”
徐行之當然以為師父是在寬自己,哈哈一樂,權當過耳煙雲。
走出幾步開外,嶽無塵又開口了:“行之,我近來還想收一名徒弟。”
徐行之沒想到自己一日之能多上第三個師弟,不樂道:“師父,你最近收徒上癮嗎?”
嶽無塵笑微微的:“他是外門弟子,聽說很是刻苦努力,是個可塑之才,名喚徐平生。不知行之可否聽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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