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偌大一個富察府,竟沒他一個落腳之地。
傅恆在屋外轉了轉,不能回書房,又不願回他與爾晴的新房,臨時管家安排睡,又怕驚了父母,鬧得家宅不安,默默轉悠許久,最後轉進了花園裡。
頭上孤月一,傅恆在一張石凳上坐下,獃獃看著夜空出神。
直至一襲披風落在他肩頭。
「爺。」青蓮不知何時來到他後,低聲道,「夜深了,小心。」
傅恆沒有回頭,他仍著頭頂孤月,問:「青蓮,你認為我錯了嗎?」
青蓮是個溫似水的好姑娘,不會主去問,但若是他肯說,便願意靜立在他側,側耳傾聽。
「三年過去了。」傅恆嘆道,「已經了皇上的人,可我依舊念念不忘。」
這事本是一樁,但爾晴與他吵得久了,漸漸不再是,總有一兩個心腹知道。青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傅恆的心腹,但先前險些在爾晴手裡毀容,得傅恆出手才留得一命,也就間接知道了當中。
知道他話裡的「」……乃是今上最為寵的令嬪。
「爺。」青蓮想了想,輕輕道,「您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
傅恆隻是心裡太過痛苦,所以想要找個事後能夠守口如瓶的人傾訴,卻不料對方竟說出這樣一句話,當即回頭著,楞道:「活在過去?」
青蓮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奴才沒有見過令嬪娘娘,但在短短半年就青雲直上,說明是個識時務的人。這樣的人,通常都是聰明人,知道過去不可追憶,隻會一直向前看。」
想起魏瓔珞對他的視而不見,想起兩人的肩而過,傅恆苦笑道:「你說得對,瓔珞是個永遠隻向前看的人。」
見了他臉上的苦笑,青蓮心中一疼,雖然沒見過那位令嬪娘娘,此時此刻,卻不由得對升出一怨憤來。世上男人雖多,如爺這般的卻,保不齊尋遍山河萬裡就這一個,為何要讓這樣一個鍾不二的男子出這樣淒楚的笑容?
「這樣的聰明人,往往是無的,因為過去的一切好,都會被他們丟棄。」因心中有了見,說出來的話便不再客氣,青蓮略略一頓,補了一句,「不僅僅是回憶,還有人。」
傅恆的笑容頓時變得更苦:「這樣說來,我是被丟棄的人嗎?」
「不。」青蓮搖了搖頭:「是爺您總是執著於過去,自己把自己困在一個過去的夢裡,那個夢裡……有您用舊的硯臺,有您翻破的兵書,有您一直著的子,舊夢太,您遲遲不肯醒過來。」
傅恆聞言一愣。
正如青蓮所說,他是一個極為舊的人。
在他的小小書齋裡,彷彿一番天地,舊時的裳,看舊的兵書,以及缺了一角的硯臺,都留在他的天地中,不曾丟棄過。
最後連那個人,也一直放在心裡,久久不肯釋懷。
「如果僅僅是舊,其實並不礙事,但爺對自己的要求又太高,高到幾近苛刻的地步。」話都已經說出口了,青蓮索竹筒倒豆子一樣,將剩下的心裡話也說了出來,「奴才聽聞,爺在行軍途中,一路長途跋涉,鞍馬勞頓,可為了商定軍務,條陳上奏,常常徹夜不眠,連皇上都下了聖旨,戌刻後便強行收走您的奏摺,不許您再這樣折騰自己的。爺……您對事,對己都如此苛刻,更何況是對?」
傅恆沉默片刻,嘆:「青蓮,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忙於軍務,不顧,一半是為了國,一半是為了己,那時候他心裡還存了一念想,想著要憑藉自己的赫赫軍功,將從圓明園裡贖出來……
等到功名就,等他載著滿榮耀回到紫城,才發現一切已空。
一個是君王之妃,一個是君王之臣,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回到家裡,又是一個那樣的妻子,還有一個那種出的孩子,此生他還能追求什麼呢?也隻能一頭紮進軍務中,以無窮無盡的工作,來麻痹自己,好讓自己能夠短暫的忘記一切,忘記……
青蓮卻不是這麼想的,聽了傅恆的話,急切否認:「不,不管別人怎麼說,在青蓮心裡,您就是世上最好的爺!」
顯是為了安傅恆,一不留神,就將自己的心裡話說了出來。
傅恆緩緩轉開了眼,避開了那灼熱的視線,故作平淡道:「明日便是姐姐的祭辰了,你去替我準備一下吧。」
青蓮還有許多話想要與他說,被他這樣一大段,便如剪刀往上一剪,頓時沉默了下來,良久才低頭道:「是。」
依依不捨地離開,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爺,起風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傅恆沒有應,甚至連肩上的披風都解了下來,疊放在旁的石桌上,獨自一人孤坐月下,那素白月灑在他肩頭髮上,如同白的雪。
青蓮看得心中一悲,忍不住心想:連這樣一個人都能毫不留的捨棄,令嬪……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第二日,長春宮。
荒廢敘舊的長春宮,又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宮太監來來去去,將靈堂收拾得乾淨整潔,先皇後的畫像前,傅恆將手中的三香進香爐。
白煙裊裊,飄過畫像。
「姐姐。」傅恆著畫像中的麵孔,心道,「你是不是早料到我會有今日?」
斯人已去,有許多話想要與說,最後卻隻能埋在心裡,永遠說不出口。
傅恆難掩悲的從正殿出來,冷不丁對麵過來一個人,也不知怎麼走路的,直直撞在傅恆上,手中滿滿一盆祭,盡數灑在傅恆上。
年長宮惱火道:「你怎麼端的祭,竟潑了富察大人一!」
那莽撞人忙往地上一跪:「奴才罪該萬死,富察大人恕罪!」
傅恆低頭看著自己的裳。
一盆祭連湯帶水,全灑在自己口,如今正不住往下淌,發出一油膩的氣味,令傅恆忍不住眉頭直皺。
他是要去養心殿的,這樣過去屬於殿前失儀,但看看跪在地上的人……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
「哎,富察大人,這孩子是剛進宮的,什麼都不懂。」年長宮作勢要打,「看我怎麼教訓你!」
「算了。」傅恆開口阻止道,「隻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不必計較了。」
年長宮這才收住手,有些忐忑地看著他:「富察大人,如今您這一怎麼去見皇上,不如奴才替您清洗一下,好不好?」
傅恆皺眉道:「我急著要去養心殿……」
「您換下裳給奴才,隻清洗臟汙的這一塊,用鐵熨鬥熨燙,很快就會好的!」年長宮急著將功贖罪。
卻不是為自己恕罪,而是為那小太監恕罪。
包括先前要打他,表麵上是為傅恆出氣,實則是為傅恆消氣,免得這位皇上麵前的寵臣親自下令置他,那不死也層皮。
傅恆看出了這點,也就沒再一味拒絕,反正這裳穿著也難,索點了點頭。
年長宮這才鬆了口氣,一邊請他去偏殿,一邊回頭教訓那小太監:「做事躁躁的,還敢打翻先皇後的祭品,回頭再收拾你!」
小太監連連認錯,最後小聲道:「翡翠姐姐,讓奴纔去熨吧,也好將功折罪。」
翡翠冷哼:「知道錯就好,還不過來!」
兩人手腳麻利,很快就將傅恆下的裳清洗熨好,再由那小太監雙手捧著,送到了偏殿外,年長宮原想進去伺候他更,卻被傅恆給拒了,服遞進去,窸窸窣窣的穿聲響起,最後門扉一開,玉人一般的傅恆立在門後。
兩人低眉順眼,立在道路一旁,恭送他離開。
黑靴走到小太監麵前時,卻停了下來。
「你什麼名字?」
小太監心中一跳,忙回道:「回主子的話,奴才小路子。」
「小路子。」傅恆並不是要問他的罪,而是淡淡囑咐道,「打碎先皇後祭品,是要殺頭的罪過,今天發生的事,不要再傳揚出去了。」
小路子實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忍不住抬頭看向他。
傅恆的臉是冷的,說出來的話卻是燙的:「在宮裡做事,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旦出了事,沒人會把你當孩子,懂了嗎?」
小路子又忐忑又疚,吶吶半天才道:「是,謝富察大人。」
囑咐完他,傅恆正要離開,後卻忽然傳來一個悉的聲音:「等等。」
傅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怎會在此,即便真的在此,又怎會住他?
直至一陣香風自他側飄過,魏瓔珞直接繞到他麵前,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然後對明玉道:「你去門外守著吧。」
嬪妃與外臣居然私下見麵,年長宮早已垂下頭去,也不必他們開口,就拉著小路子離開,明玉充滿警告意味地瞪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不要節外生枝,然後嘆口氣,守在了門口。
偏殿,一片寂靜。
好不容易兩人獨,傅恆心裡頭有一堆話想要與說,臨到開口,卻突然啞了嗓子。
最後是魏瓔珞先開的口,問:「為何還不離開京城?」
傅恆又不是文臣,他一個武將,功名更多是馬上來取,久留京城,對他而言並沒什麼好,倒不如早早回去兵營,經營他的權利與勢力。
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不解的人看來,倒像是在嫌棄傅恆,一心想要他走。
「瓔珞。」傅恆嘆了口氣,「我回去以後,翻來覆去想了很久,覺得你宮……另有目的。」
魏瓔珞一楞,好笑道:「目的?你覺得我有什麼目的?」
傅恆不答,隻緩緩別過臉。
魏瓔珞順著他的目看去,隻見雪白牆壁上,掛著一副栩栩如生的畫像,那是……皇後的相。
魏瓔珞心中猛然一跳,麵上故作鎮定:「傅恆,你不要胡思想,我是在圓明園呆夠了,不想再做低人一等的宮,更不願一生為奴為婢!」
傅恆卻似沒聽見的話,他盯著像,喃喃自語似地:「兩個可能。第一,姐姐的死有蹊蹺……」
「先皇後是自盡的!」不等他說完,魏瓔珞就大聲打斷,「與旁人無關!」
所以你不要去查!不要摻和進來!不要冒生命危險!
「第二……」傅恆緩緩轉過頭來,哀慼地看著,「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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