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隊的老犯人賈福貴拖著垃圾車,慢悠悠的,自打場邊走過,在工作帽帽簷下的一雙眼,視線漫掃過羅強的臉。
這人一只左手據說有殘,一年四季戴大厚手套。
收垃圾這活兒,一直都是監區幾名老弱犯人負責。
這幾人在監獄裡待久了,記錄良好,管教的信任,平時不用去廠房上工,也不參加野外勞,只負責每天到各條監道各個牢號裡清理垃圾桶,裝車,然後推到廠房後面的垃圾站,再由外邊定期進來的環衛垃圾車清走。
羅強盯賈富貴盯了有一陣了。
也說不清從哪天開始,或者就是從那一天,羅強開始幫老犯人推垃圾車。
他在食堂總之日子清閑,三頓飯之間歇工的機會,就跑出去,一把攥住垃圾車的前杠,套過自己的前,拖著車走。
賈福貴說:“不勞你。”
羅強角輕聳:“不勞,老子有得是力氣。”
賈福貴瞅瞅他,也不說話。
羅強就這麼跟著這老頭子,寸步不離得,黏得像條尾,瞅著這人用一大串鑰匙一一打開牢號門,給每個班收垃圾桶。
用完的鑰匙,最終還給值班的管教。
連續好幾天,羅強就這麼不厭其煩地跟著收垃圾,閑著沒事兒就蹲在一旁,跟老頭子聊天,閑扯淡,就是不走。
羅強遞過去一顆煙,給對方點上。
老頭子瞇起眼時臉上皺紋深重,眼底微閃爍,審視羅強。
羅強吸了幾口煙,哼道:“老爺子,哪人?”
賈福貴說:“本地人。”
羅強:“上面幾輩兒都是本地人?”
賈福貴微微點頭:“嗯,祖上四輩兒都是老北京。”
羅強挑眉:“家住哪?”
賈福貴角:“打聽這幹啥?”
羅強冷笑:“隨便嘮嘮,老子以前家在郊區,農民,種地的。”
賈福貴微微閉了一下眼,啞聲說:“老子家就住紫城邊兒上,東皇城兒北街。”
四周一下子靜下來,牆下兩只大蛐蛐兒打架,窸窸窣窣的,聽得一清二楚。
羅強和賈老頭子互相盯了半晌。羅強突然咧笑笑,畔出深不可測的紋路,點了點頭。
賈福貴突然站起來,微微一擺頭:“外邊兒清垃圾的車快來了,你走吧。”
羅強也站起來:“我來。”
倆人同時手去抓垃圾車前杠,車子兩側一同力劇烈地一一晃隨後上下重重一顛幾乎掀翻!
賈老頭子臉變了,羅強毫不客氣突然出手抓對方的手腕,賈福貴踉蹌著想走,一只不太利索的手藏在袖筒裡。
羅強發力的手指像鷹爪一樣兇猛,從後掏住老頭子戴著厚手套的手,用力一!
賈老頭子臉發白,那只手被羅強死死按在車杠子上,木頭杠子都快讓倆人合夥給掰折擰碎了。
羅強用指力捋過對方的手,一手指一手指地捋,眼神鋒利。
倆人口都息劇烈,千鈞一發,外牆突然傳來大噸位廂式卡車的剎車聲,收垃圾的來了。
……
賈福貴角,冷笑道:“老二,夠了?”
羅強緩緩松了力:“嗯,夠了。”
賈福貴:“松手。”
羅強突然問:“煙咋弄進來的?”
賈福貴也很冷靜:“老二,你想翻嗎?”
羅強腦子裡快速掠過一年又一年,突然明白了許多沒解開的事兒。
他眼神懾人地犀利:“譚龍究竟咋死的?……一箭雙雕?您這招可夠毒的,佩服。”
賈老頭子一不,鎮定得可怕:“你想咋個翻騰?”
剎車聲,打鬥聲,譚爺一雙紅的眼,濺到牆上,一地狼藉……兩個人互相死死盯著,眼前耳畔回的都是昔日的劍影刀。
羅強仍然攥著對方手腕,冷冷道:“那小崽子死都死了,我又不是他親爹我不姓譚。老爺子,這車您不用管了,以後收垃圾這活兒,我負責。”
賈福貴眼睛一瞇:“你啥意思?”
羅強道:“就是這意思。我回頭會跟隊長打報告,以後這活兒我幹,您可以歇了。老子跟管教的都,老子今天就讓你退休,我、替、你。”
羅強說話鏗鏘有力,一字一句,不容反駁搖。
一句
“老子今天就讓你退休”,像針一樣人眼,賈福貴眼球發紅,手指抖……
自打這天之後,賈老頭子真就
“退休”了。
這人第二天,一病不起,就不出屋了,跟二隊的周隊長告了長期病假,沒再跟羅強爭執,蔫兒不唧得,躲了。
賈福貴病了,二隊的人雖然不歸一大隊邵隊長直接管理,邵鈞查鋪時仍然關心了一句:“老賈,哪不舒服?要去醫院嗎?”
賈老頭子半瞇著眼躺被窩裡,擺擺手:“真不勞煩邵警。”
邵鈞特認真:“我可以幫你報個額外探親的機會,讓你家裡人過來看看,照顧照顧你。”
賈福貴勉強笑道:“……家裡沒啥人了,也不會有人來看我。”
邵鈞一聽這個,心裡同,說:“那你以後需要啥,跟我說。”
邵鈞臨走在這人床頭櫃上留了一罐蛋白,一小盒城裡稻香村買的蛋糕桃。
邵隊長對犯人一貫很仗義,不欺負人,三監區的人都知道,都待見邵隊長。
賈老頭子言又止,點了點頭,盯著邵鈞出門的背影盯了很久,眼神緩緩沉下去……
每周政治課例行的自檢揭發活,羅強面前擺著一遝子紙。
他想了又想,寫下一些東西。
紙上寫的都是要命的大事兒,這要是一遞上去,三監區又得炸一回。
以他念小學初中區區幾年積攢的墨水,碼出上千字兒,真不容易的。
寫完後,羅強捧著揭發材料前思後想,皺著眉,不聲,默默再將那幾張紙團掉了,撕碎片,沒上給管教……
道上的人,有道上行事的規矩。
該他管的,惹到他的,做老大的義不容辭一肩扛;可不幹他的事兒,他就不應該管。
羅強道上混這麼多年,規矩他還是懂得。反水,揭發,擋害,賣眼線……這些都是令人不齒的下作的路數。
他羅強即便能靠這一手撈到減刑的好,說出去也難聽,栽他的面兒。
羅強才懶得管二大隊犯人與獄警之間能鬧出多子,他心裡只惦記大白饅頭,只要饅頭安生無恙,他不想炸刺兒多事,連累到饅頭。
87
87、第八十八章神人
幾天之後,一個下午,羅強在食堂裡做手搟面,晚上準備給大夥一手,做茄子汆兒面。
他把面和得不不一大坨,手正好,在案板上撒些幹面,用搟面杖把面坨慢慢向外推搟,搟一大張面餅。
這時候再把搟面杖裹在面餅裡,手指捋著推著,向外推卷,搟面杖換個方向卷起來,再繼續推卷,這樣來來回回,把面片搟得越來越薄。
這麼切出來的面條細韌,勁道……
這是羅爸爸家傳的,老北京人做手搟面的手藝。
開春立夏溽暑各個時節,配一碗西紅柿汆兒面,茄子汆兒面,扁豆面,酸菜末面,很是清涼爽口。
胡巖坐在案子邊,一只手撐著腮幫子,一眨不眨地看羅強搟面條。
羅強眼皮都沒抬,哼道:“看啥看,沒見過?你媽沒給你做過面條?”
胡巖拋了個勾人的眼神兒,說:“我媽也會做,可是我媽沒你耐看。”
羅強:“……”
羅強是拿小狐貍這種又賤又賴又牛皮糖的纏人功夫沒轍,抄起搟面杖一揮手:“去剃你的頭去!滿都他媽是頭發茬子,都掉我這面裡了!”
胡巖聳肩道:“今兒就沒人剃頭,我店裡沒人,我閑得,我看看你不?”
羅強:“你小子可以滾了。”
胡巖:“邵隊長來了我立刻就滾。”
外面配送公司給監區食堂送貨的冷藏車緩緩開進來,穩穩地剎在食堂後門,司機師傅跳下車。
羅強上回就是鑽這輛車的底盤,越獄跑出去做活兒。
羅強過食堂大玻璃窗瞧見了,擱下手裡的面餅,摘下圍了手,一掀門簾,出去幫司機卸貨。
老張師傅一張黝黑的臉出憨厚的笑容,沖羅強點點頭,互相都是臉兒。
羅強二話不說,上後廂抬貨,老張攔了一下:“你不用忙,我帶個幫手來。”
老張師傅扭頭一指後扛了一箱冷凍的年輕人:“就他,輝子,你們認一認,以後都他給你們送貨。”
羅強詫異,直起腰,盯著新來的人。
那年輕人是個寸頭,後脖子和手臂曬得很黑很糙,幹活兒手腳麻利,勤快,一會兒就搬了十幾箱,悶不吭聲,也不廢話。
羅強湊頭給老師傅遞煙,遞火,問:“張師傅,不是一直您送貨嗎?”
司機師傅著煙:“可不是,我都給你們清河監獄送八年貨了,歲數大了,跑長途累,也沒幾個錢,孩子都勸我趕退休算了!”
羅強追問:“監區長知道嗎?打報告了?”
司機師傅厚道地說:“當然打了報告,這小夥子勤快得很,在我們公司都幹一年多了,沒問題!以後你們多照應這小夥子,下回我就不來了,輝子來。”
羅強緩緩點頭……
輝子的年輕人搬著一箱茄子,在雜貨間裡左看右看,聲音悶悶得:“擺哪?”
胡巖裡叼個糖,用舌頭撥弄著,漂亮的眼皮瞟著人,連手都懶得抬,用眼神一指:“茄子擱牆角。”
哪裡有事,哪裡都不能了聰明伶俐心眼兒又活泛的一只狐貍。
小胡同志上下來回地瞟新來的人,裡不停嘮叨:“噯,你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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