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蕭景琰這樣一說,整個議事廳慌的緒頓時穩定了不。中書令柳澄拈鬚道:“殿下分析的極是。真正危及大梁江山的,只有十萬大渝軍與五萬北燕鐵騎,算起兵力來,我們倒也不必太心虛。”
“可是兵力並不單單是個數字那麼簡單,”蕭景琰刀鋒般的目緩緩拖過殿下諸武臣的臉,“同樣的兵,不同的人來帶,戰力就不一樣。現在缺的不是兵,校尉以下的軍建制也很齊全,我們缺的只是大將,是主帥。諸位軍侯,大梁已經進戰時,正是各位爲國分憂,建立軍功的時候,不知哪位卿家有意請纓?或者有所舉薦也行。”
他這句話一問,殿下的武臣們差不多全都繃了,盡皆低頭不語。大梁這十多年來,戰事主要集中在鄰大楚的南境和鄰西厲的西境,其它地方起的狼煙,多由靖王時代的蕭景琰前去征討。今天坐在這裡的高階武臣中大多數已經久不經戰事了,更何況有些還是世襲的,地位雖高,其實沒什麼用,素日裡也就是貪剋扣一下軍餉,等哪裡出了民暴、盜匪佔山的事,再由朝廷指派掛個指揮之職去撈軍功,差事全靠中層軍去辦,獲利者卻是他們。所以認真說起來,在蕭景琰這樣征戰出的人眼中,他們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軍方,要指他們去打仗,那還不如讓士兵們自殺快一點。但這些人在京城的人脈關係卻極廣,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無適當的機會和理由,還真的不能輕易。
“怎麼不說話?”蕭景琰語聲如冰,“衡國公,你說。”
“老……老臣已經年邁,只怕難當重任,還請殿下……”
“那淮翼侯呢?”
“臣……臣……臣……臣也年邁,只要有臣可以做的事,臣萬死不辭,可是這領兵迎敵,臣……心有餘而力不足……”
“淮翼侯,正準備跟你說呢,”沈追在一旁言道,“你的玉龍草場不是養著七百多匹馬嗎?聽說那可都是按戰馬標準馴養的,上次春獵時你自己還說,王公親貴世家子弟都來你的馬場買馬……”
“哎呀,”淮翼侯反應還算快,立即拍著腦門兒道,“沈大人不提醒我還忘了,今天早時我還跟管家說呢,讓他快把草場裡的所有良馬檢查一遍,朝廷一定用得著啊!”
蕭景琰冷著臉,就像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不過視線總算已經離開了他,移向其他人。很快,這些或“老邁”或“病弱”的武臣們都紛紛絞起腦筋來,爭先恐後地想要說明自己家裡也有哪些“朝廷用得著”的東西……
“這些下來跟沈追說吧,”蕭景琰毫不容地截斷了他們的話,“如今當務之急還是儘快馳援北部,阻止大渝和北燕繼續南下,收復失地。負責北境的尚軍新敗,齊督帥陣亡,軍心不穩,這十七萬的援軍北上,需要一場速勝來穩住大局。所以本宮決定……”
他話還沒說,議事廳裡已經唬倒了一片,沈追接連衝前幾步,大道:“請殿下三思!如今國勢危殆,陛下又……又不安,正是需要殿下坐鎮京師的時候,萬萬不可親出啊!”
十來位重臣也紛紛跪下勸止,連幾個武臣都順著場面,連連說“不可不可”,蕭景琰嘆息一聲道:“諸卿之意,我自然明白。可是皮之不附,將蔫附?大梁的生死存亡,豈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話雖如此,但誰都不敢說他此時出征會引發什麼樣的朝局變數,心腹重臣們急得直冒火星,偏偏朝廷現在能派出去打仗的人確實沒有幾個,更何況如今的局面不是小陣仗,不是臨時提升幾個中層軍就得住場面的,而是大梁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一時半會兒要找出可以替代蕭景琰的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對了殿下,”絞盡腦後,蔡荃突然靈一現,“已復職的幾位赤焰舊將正堪重用啊,雖說……剛剛平反就派上戰場有些……呃……不過國家危急,他們也是責無旁貸……”
赤焰舊將所代表的是祁王時代的兵制和用將方針,要擱在平時,高階武臣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阻礙這些人地位的提升,可現在是戰時,狼煙近,危在旦夕,只要有人肯到前方戰,他們當然是大力贊支持的。
聽到這個提議,蕭景琰沉了一下。國家勢如此,赤焰舊將們當然不可能置事外,這個他早就想過。可是細細分析下來,也只有聶鋒可以獨當一面,偏偏他的嗓音有問題,指揮起來難免不方便。而其他人細想起來,爲大將足矣,但還不太勝任主帥的職責。
想到此,蕭景琰的目不由地移向了大廳的東角。那裡樹了一面擋屏,屏上懸掛著一幅詳細的北境地圖,一個修長的影正站在圖前,負手仰面,凝神細思,看神態彷彿一點兒也沒有被這邊的吵鬧所影響。
“蘇先生,您也來勸勸殿下吧。”沈追覺得近來太子的態度轉變,好像又特別寵這位麒麟才子似的,未及多想,已經開口道,“京裡沒有主持大局的人,人心會浮的!”
梅長蘇被他一喊,這才轉過頭來,有些茫然地問道:“沈大人說什麼?”
“殿下說他要親征!”
梅長蘇立即一皺眉,擡頭看了蕭景琰一眼,雖未說話,但反對之意甚濃。
蕭景琰知道現在時間確實迫,軍事上的事留著殿上這些人也沒什麼好商量的,當下命他們各自去忙手頭的事。等大家都退出之後,他才起走向梅長蘇,道:“看你的意思,似乎對於將帥的人選,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
“是。”
“別跟我說你要去,就是我去也不會讓你去的。”
“那我們就先說說別的,”梅長蘇也沒強爭,“這場戰事必須用赤焰舊將,這一點殿下沒有異議吧?不是我自誇,雖然帶的不是悉的兵,但赤焰人的聲名擺在哪裡,首先就不需要擔心屬下兵將是否心服的問題。”
“這是當然。對赤焰舊將而言,立威這個過程並不難,大家心裡都是敬服的。”蕭景琰贊同道,“再說沉冤方雪就臨危命,只會令人佩。若派了其他人去,怕只怕將士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要賣命爲大老爺們掙功勞’了……”
“我排了一下,東海讓聶鐸去是最合適不過的,你儘可放心;夜秦沒什麼好商量的,暫且不說。北燕拓跋昊率的五萬鐵騎一路狂飆,後備卻有問題,不像是做足了功夫,有多大企圖的樣子,目的很可能只是爲了取得勝果之後,跟我們談判,得到金銀財帛,或者要回四十年前割讓給我們的三州之地。拓跋昊是支持他們七皇子的,北燕尚武,他這一戰若能得回失地,七皇子的聲名必然高漲,就算不能,多得些財也好。他心裡有所,卻患所失,本經不起幾個敗仗,所以對付他,一定要挫其銳氣,等他發現得不償失時,自然會退兵。要論以剛勝剛,以快打快,聶大哥的疾風之名可不是浪得的。雖然他現在說話旁人聽不大懂,不過冬姐已經聽得十分順暢了,他們夫婦同去,再配些好的校尉偏將,拓跋昊絕對討不了好。”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兵分兩路,聶鋒帶七萬人迎擊北燕,大渝那邊就是我……”
“景琰,”梅長蘇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著頭,“你聽我說,先聽我說說好不好?”
“好,你說吧。”蕭景琰一挑眉,“我看你能說出多大一朵花來。”
“首先,你不能去。這麼大的一場戰事,除了前線廝殺以外,後方的補給調度支援更加重要。不是我信不過皇帝陛下,而是本就不能信他。我敢肯定,你一旦輕出,後果不堪設想,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心存僥倖。”
“這個我何嘗不知,可是……”
“既然你不能去,那我們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就是誰合適去,”梅長蘇快速地截斷了他的話,“站在下階軍和士兵的立場上來看,他們需要什麼樣的主帥呢?那一定得是一個真心實意想抵外侮,有聲,有能力,可以令他們甘願其驅策的人。除了不能調的霓凰和西境軍的章大將軍以外,我只想到了一個人。”
“誰?”
“蒙摯。”
蕭景琰眉頭一皺,立時就要反對,被梅長蘇擡起一隻手製止住了,“蒙大哥以前在軍中時,就以作戰勇猛著稱,頗有幾件傳奇軼事,名聲很高,他又是我們大梁的第一高手,在士兵的心中,自然有如天神一般,派他去,場面一定是得住的。”
“可是一個人善不善戰,跟適不適合當主帥,這是兩碼事吧?”蕭景琰瞪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的,蒙摯確是一員猛將不假,但要擔當主帥之職,他還……”
“我知道,上位者在任命主帥時所要考慮的,當然和士兵們所想的不完全一樣。爲主帥,首要職責是統籌全局,排兵佈陣,這些的確不是蒙大哥所長,需要設法彌補……”
他說到這裡,蕭景琰突然明白了過來,“哦,你是不是想跟我說,只要在蒙摯邊放上一個懂得統籌全局、排兵佈陣的人就行了?這個人是不是就是你啊?”
梅長蘇向他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景琰,你先別急著否決,我也不是憑一時意氣提出這個要求的。想當年的聶真叔叔,不也是不諳武力、孱弱嗎?他常年在前線,除了最後誰也沒逃過的那一次,他何曾遇到過危險?這次你讓我去,自然和他一樣,有蒙大哥和衛崢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可這次援軍的聲勢,怎麼能和當年赤焰軍比?戰場上的艱難危兇你我都知道,我不是擔心你應付不了戰局,實際上那個是我最不擔心的部分,可是小殊,打仗行軍,那是要力的!”
“我要是對自己的沒有信心,就不會向你要求出徵了。你想想,我明知蒙大哥並非帥才,卻勸你任命他,如果正在戰的關鍵時刻,我自己突然病個人事不知的,那豈不是害了蒙大哥,更對不起前線的將士和大梁的百姓嗎?”梅長蘇凝視著好友的臉,言辭懇切,“景琰,你相信我,我最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狀況,這一點不問題。當前的局勢如此危殆,也由不得我冒險任啊!”
蕭景琰抿了脣,找不出話來反駁他,但心裡終究是懸著的,不肯點頭,索便板起了臉,不開口。
梅長蘇並沒有進一步勸說,反而慢慢步至窗前,看著庭外有些蕭疏的深秋景緻,眉宇之間神悠遠,彷彿正在回溯時的逆影,遙想過去的崢嶸與青春。
“北境,是我最悉的戰場,大渝,是我最悉的對手。”良久後,梅長蘇緩緩回頭,薄薄的笑意中充滿了如霜的傲氣,“也許因爲骨子裡還是一個軍人,即使是在這漫漫十三年的雪冤路上,我也隨時關注著大渝軍方的向,沒有毫的放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算是你,也未必比我更有致勝的把握,更遑論他人。擇適者而用,是君主的首責,而你我之間,不過私而已。景琰,大梁的生死存亡,難道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梅長蘇剛纔並沒有留心聽大殿這邊的爭論,但他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卻與蕭景琰試圖說服羣臣的那句話一模一樣,令這位揹負著江山重責的監國太子不由心頭一。
如果面前站著的是林殊,一切自然順理章,沒有人會想要阻止林殊上戰場的,他是天生的戰神,他是不敗的年將軍,他是赤焰的傳奇、大梁的驕傲,他是最可信任的朋友,最可依賴的主將……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再堅韌的心志和強悍的頭腦也抵不過病的消磨,只要一想起他病發暈迷的那一夜,蕭景琰的心便會揪一團,不管怎麼說,梅長蘇終究不再是林殊了……
“我聽衛崢說,你有一個蒙古大夫吧?”沉思半晌後,蕭景琰想到了一個拒絕的藉口,“我要見見他,如果他說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聽到這個要求,梅長蘇的眸中突然快速閃過了一抹複雜的神,不過瞬間之後就消失了,再仔細看時,表已被控制得相當完。
“好吧,我回去跟藺晨說說。”梅長蘇微微欠,“籌措出征,殿下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先告退了。”
蕭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態弄得心裡略略發慌,總覺得有些什麼掌控之外的事在肆無忌憚地蔓延,可細細察時,卻又茫然無痕。
不過這異樣的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爲前方急報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涌了進來,瞬間便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一系列的兵力調、人事任免、銀糧籌措、戰略整合,各部大臣們番的議稟奏報,忙得這位監國太子幾乎腳不沾地,甚至沒有注意到梅長蘇是什麼時候悄悄退出的。
比起張忙碌的東宮,蘇宅顯得要安靜寧和得多。不過戰爭的霾已經瀰漫了整個京師,蘇宅也不可能例外,當梅長蘇進門落轎之後,大家雖極力平抑著,但投向他的目還是不免有些躁不安。
“請藺公子來。”梅長蘇簡略地吩咐黎綱後,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臥房。片刻後,藺晨獨自一人進來,臉上仍是帶著笑,站在屋子中央,等著梅長蘇跟他說話。可是等了好一陣子,梅長蘇卻一直在出神,他只好自己先開口道:“我剛剛出去了一趟,你有幾個小朋友正在募兵報名從軍呢。看來這世家子弟也分兩種,一種如同蠕蟲般醉生夢死毫無用,另一種若加以磨礪,卻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爲國之中堅……”
“國難當頭,豈有男兒不從軍的?”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道。“藺晨,我也要去。”
“去哪裡?”
“戰場。”
“別開玩笑了,”藺晨的臉冷了下來,“現在已經是冬天,戰場在北方,你勉強要去,又能撐幾天?”
“三個月。”
他答的如此快捷,令藺晨不眉睫一跳,脣略略有些轉白。
“聶鐸帶來了兩株冰續草,”梅長蘇的目寧和地落在他的臉上,低聲道,“此草不能久存,你一定已經將它製了冰續丹,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