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值班經理的想法,就想第二天找個打字復印的小店,把這兩封信打印出來寄到總公司去。談靜說:“寄過去雖然是市,但在郵局里轉一圈,得好幾天呢,不如直接發個郵件得了。”
值班經理雖然經常上網聊天,可是從來沒有發過郵件,談靜就仍舊一手代辦了。好幾年不曾用過電腦,打開免費的郵箱網頁,幾乎是不假思索輸一個用戶名,剛剛輸到一半,就怔怔地呆住了。王雨玲看發呆,就問:“怎麼啦?”
“沒事。”飛快地將那行用戶名刪掉,重新進首頁隨便注冊了一個郵箱,然后把電郵發往負責他們店的區域督導的郵箱。
因為這件事辦得格外順當,值班經理也十分激,對談靜說:“謝謝啦!真沒想到咱們店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談靜笑了笑,說:“應該的啊,再說今天的事明明是那個客人不對。值班經理你也是為了我們說話,才要寫這封信。”
他們從網吧出來,時間已經很晚了。孫平早就睡著了,談靜翻譯信件的時候,王雨玲就替抱著平平。這時候地鐵也已經停了,王雨玲住得近,就跟談靜說:“要不你跟平平去我那里湊合一晚得了,明天還要上上午班。”
談靜一個人抱著孩子,又累又困。心想自己回家去,若是孫志軍上夜班還好,若是他在家,不定又要吵架,今天實在是覺得累了,不想抱著孩子再轉好幾趟公,于是就答應了。
王雨玲跟老鄉合租,屋子里糟糟的,談靜看不過去,就隨手收拾了一下。王雨玲說:“你這個人,就是太賢惠了。”
談靜笑了笑,將大堆的服掛到簡易的柜里去,問:“你跟梁元安,打算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啊?”王雨玲倒是一下子連耳朵都紅了,“我跟梁元安有什麼關系?”
“你不喜歡他嗎?”
王雨玲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誰說我喜歡他了!”
談靜只是微笑不語,王雨玲瞪了一會兒,倒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談靜,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談靜只是拍了拍的肩膀,說:“梁元安人不錯,心地好的,就是太大手大腳了一點兒。”
“就是啊,他是高級裱花師,每個月工資比我們高多了,可是就存不下錢。好容易去年攢了點錢,一腦兒寄回老家,給他妹妹辦嫁妝去了。誰要是嫁了他,還不跟著他喝西北風啊。”王雨玲似乎煩惱的,“再說,他那個人沒事還喜歡喝點酒,談靜,我真的有點怕了。”
談靜當然知道在怕什麼,怕梁元安跟孫志軍一樣。想想自己過的日子,角微抿,倒是再也不愿意說什麼。王雨玲看連眉頭都皺起來,連忙好聲好氣地安:“談靜你別生氣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我就是不會說話,這張太笨了,老惹人生氣。”
談靜勉強笑了笑:“我沒生氣。你考慮的也對的,結婚是件非常鄭重的事,考慮得多,以后的煩惱就會。”
“我都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嫁給孫志軍。”王雨玲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老實講,他真是配不上你。”
談靜笑了笑,說:“什麼配得上配不上,我自己命不好罷了。”
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床上的平平醒了,著眼睛“媽媽”。談靜連忙過去拍了拍他的背,他卻抓了抓肚皮,著眼睛,說:“沒洗澡……睡不著。”
剛才在網吧里太悶,母子兩個都出了一汗,陳婆婆將孫平照顧得很好,夏天的時候每天都給他洗澡。這孩子習慣了清清爽爽地睡覺,明明睡著了,這個時候還是醒了。
王雨玲連忙找了條新巾給談靜:“洗澡去吧,這房子有熱水,洗澡可舒服了。”
熱水洗澡確實舒服,孫平站在花灑下,眼睛都瞇了月牙兒。咕噥說:“媽媽,我們也買個熱水吧。”孩子很開口向要什麼東西,因為太懂事了。知道自己的病花了不錢,的工資永遠不夠用。談靜心酸地想,真應該買個熱水,每次給孫平洗澡,都是用煤氣灶燒水,尤其是冬天,一燒一大盆。每次洗完澡,母子兩個又是一汗,而且水也省不了。可是也去商場里看過,有牌子的熱水都得一千多塊,太差的熱水,又不敢買,怕用著出事故。
洗完澡把孩子抱回床上,王雨玲說:“你們娘兒倆睡這兒,我去隔壁跟老鄉一。”
談靜還要推辭,王雨玲已經拿了服洗澡去了。
談靜躺在床上的時候,暫時把熱水放到腦后,今天已經非常累了,尤其在網吧翻譯那兩封解釋信。網吧里人又多,又悶,還有不人在煙,空氣實在是污濁。一個字一個字地核對單詞,修改語法,改了又改,像在完一份困難的作業。
以前總是聶宇晟替改英文作文的,他學什麼都比快,比好。已經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可是對于他,真是塵莫及。而且他的績,通常并不來自于勤。
“那是因為我聰明。”他總是用指頭輕輕的腦門,“笨丫頭。”
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沒想到自己打開郵箱的首頁,還記得那個用戶名。或許真是笨,所以才對過去的一切念念不忘。
實在是太困了,有一種心俱疲的虛弱,平平急促的短暫的呼吸聲,就在的耳畔,跟常人的呼吸不同,孩子經常不過氣來。每次去醫院,醫生都對說,必須得做手了,可是上哪里去弄那一筆天文數字的手費。
一定得想出辦法來,半夢半醒之間,模模糊糊地想,也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聶醫生。”
聶宇晟回過頭來,見是同事,淡淡地打個招呼:“李醫生。”
“今天你跟方主任爭得臉紅脖子,真是令人大開眼界。”李醫生笑嘻嘻地說,“先是用中文吵,吵到一半換英文,最后又換德文,兩個人引經據典,把霍普金斯最新的幾篇論文都拿出來理論,連基因學都捎帶上了,吵架吵得這麼有水平,真是太難得了。”
聶宇晟低著頭說:“主任是留德的,德語說的比我好。”
“這不是德語好不好的問題,敢跟方主任據理力爭,你真是頭一份!”李醫生忍不住出手指搖了一搖,說,“全院上下,連院長都不敢說的話,你全都說了。你厲害,我服了。”
“方主任反對引進這個項目,是因為風險太大。可是對新生兒而言,即使是傳統的心臟手,仍舊有很高風險。”聶宇晟嘆了口氣,“但是人類醫學的進步,無不是以風險和失敗為代價,我們只是給病人一個更多的選擇。”
“但是那家醫療公司給予高額的補,或許有生活困難的病人,就會不得不選擇這種手方式。”方主任的話似乎又一字一句清楚地響起,“聶宇晟,我知道你不以為然。病人選擇這個手,肯定是因為他們沒錢做常規的心臟手。醫者父母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病人的家長,你被迫選擇一種高風險不的手方案,你會承什麼樣的心理力和愧疚?”
“可是如果他們沒錢做常規手,仍舊是拖延病甚至不治。”他冷靜理智地反駁,“我們給病人機會,總比不給病人機會要好。”
“你給的是機會嗎?你給的是一個荒謬的選擇。把病人當練習不方案的靶子,你是醫生,你有沒有想過,你每一刀下去都是人命?”方主任最后氣得連臉都紅了,直接指著會議室的大門,“聶宇晟你給我滾出去!”
他怔了一下,旋即很平靜地從會議室走出來。沒過半天時間,這場爭執就整個科室都知道了。大家倒也沒覺得誰對誰錯,在臨床的時候太久,有時候看到病人甚至都麻木了,尤其他們心外科,生離死別,幾乎每天都在病房里頭上演。聶宇晟剛到醫院的時候,通宵搶救一個病人,結果沒救過來。病人家屬在手室外號啕大哭,他沖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眼淚紛紛地往下掉。
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逝去,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有那種強烈的震撼與驚慟的。可是又怎麼樣呢?最后連他都已經習慣了。他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救治病人,他會在手臺邊聚會神一站數個小時,但如果最后的結果是不幸的,那麼就承認這是命運的安排吧。
李醫生很能諒他的心,拍了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十四床那個病人。”
那是個很可的小寶寶,才六個月大,因為特別復雜的先天心臟病,輾轉送到了他們醫院。為了給孩子治病,年輕的父母已經把鄉下的房子賣掉,又借遍了親朋好友,可是仍舊湊不齊手費。昨天的時候終于要求出院,年輕的父親握著他的手,角直哆嗦:“聶醫生,謝謝你,娃兒沒這福氣,就當白來這世上一遭。我們實在沒辦法了,不治了,回去再生一個。”
他看著年輕的母親躬著子抱著孩子,一路哭,一路去辦出院手續。
醫院里這種事太多太多,不勝枚舉,他仍舊覺得心酸。這種時候,即使是一線希,也總比絕要好吧?所以當國外那家醫療公司提出補計劃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建議方主任接。結果在開會的時候,兩個人就這件事爭執起來。
方主任的話其實有道理,他并不是不知道。這世上并沒有免費的午餐,何況是資本主義的國醫療材公司。所有補的目的,自然是全力推廣新型的人造心管和人工起搏以及心臟支架等等材。
他只是有一點郁悶,也有一點不甘心。不由得嘆了口氣。
李醫生聽見他嘆氣,說:“你別煩惱了,主任也是為你好。換作是別人,他才懶得罵呢。”
他也知道,方主任對他其實一直偏的,但凡大型會診都帶著他,疑難手也帶著他,雖然他做對了從來不被表揚,做錯了一定會挨罵,可是在臨床這種經驗其實是最難得的。方主任本來就是博導,手底下帶著好幾個博士,他雖然不是方主任的弟子,卻是全科室所有醫生尤其年輕醫生中,最被重視的一個,而且方主任對他,從來就是無私地傾囊相授。
晚上下班的時候,他去停車場,正好遇見方主任。醫院給各大科室的主任都配了有車,尤其像方主任這樣德高重的權威,不僅配了車,還配有司機。聶宇晟看司機打開車前蓋,埋頭在鼓搗什麼,估計是車壞了。雖九九藏書網然已經是黃昏,可是醫院的停車場是天的水泥地,一陣陣熱浪蒸騰,西斜的太照在門診大樓的玻璃幕上再反回來,更曬得人難。
聶宇晟連忙走過去,問司機:“怎麼啦?”
“又壞了。”司機無可奈何地說,“好像是電瓶沒電了。”
“要不,主任就坐我的車吧。”聶宇晟說,“太熱了。”
方主任看了他一眼,似乎未置可否。聶宇晟說:“正好我還有兩個問題,想請教您,是關于三十五床的病人。”方主任雖然氣還沒消,可是他從來不當著行政人員或者病人的面給聶宇晟難堪。這大約也是一種護短。有時候當著一屋子醫生的面把聶宇晟罵得狗淋頭,可是只要有護士或其他行政人員進來,他就立刻收聲。
所以方主任帶的幾個博士生總開玩笑說聶宇晟其實才像是方主任的關門弟子,因為他挨罵最多。方主任曾經對自己的學生說過:“罵你們是為了你們好,當著專業人士罵你們,更是為了你們好。有外人在,就不說了,外行人不懂行,你們當醫生的,在病人面前應該有自己的威嚴。”
現在當著司機的面,方主任當然不會駁他的面子。
聶宇晟開的是一部別克,在年輕醫生里頭,不算好也不算壞。方主任最開始不待見他,說年紀輕輕剛參加工作就買車,是公子哥脾氣。后來時間久了,才知道聶宇晟本不用家里的錢,他在國上學的時候就開始炒票做期貨,而且收益還不錯。
聶宇晟把冷氣開到最大,方主任這才跟他說了一句話:“我家的地址你知道嗎?”
“知道。”聶宇晟過年的時候還被方主任到家里去吃飯,因為排值班的時候,聶宇晟主要求值大年三十的夜班。方主任雖然上不說,點滴事卻都看在眼里,第二天就他去自己家吃飯。方主任以作則,每次值班都是排大年初一。方主任的太太在市圖書館工作,知書達理又非常賢惠,老早就在家聽方主任夸過聶宇晟無數次,所以也把他當自己子侄一樣,燒了一桌子菜款待他。方主任很在自己家招待同事,所以科室的同事們都老講笑話,說方主任真心疼聶宇晟,可惜主任沒有兒,不然一定會把兒嫁給聶宇晟的。
聶宇晟一邊開車,一邊向方主任請教三十五床的病人的治療方案,有兩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方主任在專業上一直非常嚴謹,很仔細地講給他聽。說到最后,方主任才說:“下午罵你,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
“國外的那些公司,哪有那麼好心,拿出那麼多錢來補病人,還不是想我們用他們的材。”
“我明白。”
“你年紀輕,如果這個項目你力主贊,將來出了任何問題,責任都是你的。醫院里頭人事關系復雜,我是不想你犯錯誤。”
這次聶宇晟停頓了片刻,才說:“謝謝主任。”
“我在醫院幾十年了,教過無數學生,帶出來一堆徒弟。如今年紀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方主任有點唏噓,“我也知道,有時候,明明是想救人,可是反倒會害了人。”
聶宇晟有點不安,他很看到方主任的這一面,在科室里,尤其在專業問題上,他總是強悍甚至霸道的。年輕的醫生都怕他,連院長都讓著他三分。
等紅燈的時候,方主任說:“這樣,你把那個公司的項目,做個風險評估。到時候,我給業務副院長看看。”
聶宇晟非常意外,回過頭來:“主任……”
“其實你的話也有道理。”方主任似乎有一疲憊,“醫者父母心,為父母,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希,也肯定會去嘗試。我們給病人機會,總比不給病人機會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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