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好看是不必說的,真真山眉水眼,娉婷裊娜,更難得的是渾上下那子無憂無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神,角眼睛都帶著笑,瞧上一眼覺得天都亮了好些。
原來我當年也有過這樣的神麼......而我如今卻時常像我認得的先皇后那樣,微微蹙著眉。
皇上抖著站了起來,聲音都哆哆嗦嗦,問堂下與我兒十指纏的小姑娘:“你是誰?”
太子妃大約知道些什麼,直視著皇上一字一頓答:“兒臣是皇上為太子賜婚的太子妃。”
皇上就這麼病了。
太醫說是邪風,而我知道他是心病,無藥可治的那種。
九月初三長憶出嫁的時候,皇上撐著病并肩與我立在宮墻上,看著的車駕漸行漸遠,遠去了這座困了我也困了他一生的牢籠。
我扶著他,他咳得厲害,替我把鬢發掖好,他說:
“這些年,多謝你了。”
這年年底,皇上命太子監國,他本來說讓太子納兩個良娣的,自打那日見過太子妃后就不說了,過了年,他想起他還有一個兒,就把康樂指給溫丞相的次孫。
溫貴妃對康樂說,溫家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除了親爹,下面的兒孫平庸得很,不過呢——
“溫家祖訓,男子若是敢嫖娼狎婢,有了嫡子還納妾,做妻子的可以把他打斷以免繼續惹事為害家族。”
……好優秀的祖訓!
怪不得溫貴妃一進宮就瞧不上皇上,不僅因為皇上無力欣賞刺繡藝,還因為皇上渣這樣,在溫家早就被打斷兩條了!
康樂嫁的匆匆忙忙,好在溫家公子溫和,康樂又是理家掌事一把好手,夫妻兩個甚是相得。
太子妃婉婉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小可,不曾說話先帶笑,不到幾天就跟我很親了,每日過來幫我理宮務,諸事打理得也很妥帖。不過這個孩子一說起長思就臉紅,一說起長思就臉紅,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再開他們的玩笑了。跟老四媳婦站在一起,一個甜一個傻乎乎,都是十分招人疼的好孩子,我終于可以每天跟德妃一起向溫貴妃炫耀我們婆媳一家親了。
長思監國,畢竟過了年也只有二十歲,理朝政還稍顯吃力,小四就幫著他,連長念也能幫他哥哥做些事。只有倒霉孩子小五生事,長思倒是想他幫忙,他去刑部跟個案子,小五理解去刑部跟人喝酒,活活把刑部上到侍郎下到大牢里的人犯都喝得淚流滿面,刑部尚書對太子表示若是再不把你哥帶走我就自己走。
小五從刑部回來以后,為了給兄弟分憂,每天在書房敲盤子唱蓮花落,據說這是他跟城西一個老乞丐學的,京都蓮花落再沒人唱得比他好。
我把這些事當笑話講給皇上聽,他笑著罵“這些個混小子”,可笑著笑著卻嘆息道:“朕的兒子比朕有福氣。”
他不知在想什麼,眼神深邃悠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腥風雨的年時節。
他沒有看我,聲音很低很低:“這些年,真的多謝你了。”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我也沒有回答,不知怎麼的,就怔怔地墮下一滴淚。
皇上的病越來越重,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在他跟太子個朝中重臣代完一切后事以后,就開始拉著我的手說起胡話來:
“兒,等天暖了,修哥哥帶你去放風箏好不好?給你扎一個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個大雁連在一起的……”
“小時候你就說了你最喜歡我的你記不記得,你那個時候剛在換牙呢,太子要打我,你不讓還跟他吵架,你記不記得?唉你不記得了,我一直記著呢……忘了也沒關系,你那會還小呢……”
“兒給我做個荷包好不好?給我做個汗巾子好不好?兒……兒,別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
他拉著我的手,像孩子一樣地鬧,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他也不惱,自顧自地想到哪里說哪里。
“咱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江山都給他們,我們不要,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著我,眼神里是沉積了一生的深。
這話不是對我說的,我沒有回答他,他就煩躁不安起來:“兒,你別怕別怕,我不會讓太子把你搶走的,你別怕!欺負過咱們的人,殺了我母妃,還欺負你,欺負你,我送他們去死,送他們去死!”
“想從我手上把你搶走,他們做夢!他們做夢!”
他聲音凌厲,牙關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紅:“他們都死了,都死了!害過咱們的人都死了!都是那個老太婆害的咱們,都是那個老賤貨害的咱們!害了我母妃,害了你,害了咱們的長平!我把活剮了!活剮了!”
他眼睛通紅,聲音凄厲得如同地獄惡鬼,空的笑聲里有藏不住的凄清,笑了好久又哭出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說你最喜歡我的,你好小的時候就說過的,我們還一起養過小白兔的,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他的頭發已經花白,病支離憔悴不堪,躺在我的床上哭得淚雨滂沱:“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我一聲修哥哥,你我一聲修哥哥,兒,我在你門口你為什麼不開門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麼就不開門啊!”
“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他哭著哭著,哭累了就睡過去,昏黃的燭影下,我的影被拉得很長,長得像這寂寂深宮漫無邊際的年月。
先皇后若是能聽此肺腑之言,會落下一滴淚嗎?
他一片深是真的,一生凄苦也是真的。
深有什麼用啊!
深有什麼用。
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重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
江山重人輕。
看,古人不是說得很明白嗎?我年時坐在祖父母懷里搖頭晃腦讀詩讀賦讀經史,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呢,只是說的太明白就沒有意思罷了。
譬如我十四歲那年五月,槐花正香的時節,我撐著腦袋坐在永安宮里打瞌睡,那個男人笑聲里帶著說不出溫,他說:“就這麼困嗎?”
那一刻我不曾心嗎?我不曾心嗎?不曾心嗎?
那一年我也才十四歲,青春好的年紀,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人,替我挽發描眉,為我詩唱曲,一口一句兒,我真的一點點心都沒有嗎?
我騙過了亦友亦姐的淑妃娘娘,我騙過了沉迷藝的溫貴妃,我騙過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點騙過了我自己。
可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皇上一直喊我“兒”的時候,在他給我畫的畫像永遠只有背影的時候,甚至在更久以前,我剛剛承寵三天,為皇上第一次彈求凰的時候,皇上說了一句話,我假裝沒聽到,他說:
“瑤瑤,你天天給我彈琴好不好......”
皇上日日與我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可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又不是我,他那首詩怎麼可能是寫給我的呢?!
幸運的是我只心了三天,就心焰燃盡灰,從此在這宮里,沒心沒肺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幸的是我只心了三天,就這樣堪破玄機,從此對那個男人無論如何薄幸都恨不起來,回首看這二十余年被當做另一個人的荒唐歲月,竟不知道該怨誰。
該怨誰,誰又不是可憐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余年間,也只能對著一個又一個提線木偶喊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有什麼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殺的啊,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你若不知道,為何我一學落淚,學蹙眉,你就手足無措呢?
年無知的時節,也不是不曾勸過先皇后,我告訴,皇上日日寫,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皇后娘娘沒聽懂嗎?可是說,小柳兒,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想說的是,多謝你啊,多謝你,可是我把心給了他,他把我的心打碎了。
我聽明白了,所以我沒把心給他,這麼多年,我就像一個臺下的看客看著一出出折子戲,曲終人散時落的淚,很難說清是為了戲文還是為了自己。
昏睡的皇上又在喊:“兒……兒……”
我把手從他手里出來,他立時就醒過來,看著我委屈地:“兒……”
我看著他,看著他蠟黃瘦削的臉,手上他全白了的鬢角,我問:“你好好看看,我是誰啊?”
他像個孩子一樣,瞪大眼睛看了我許久,突然就掙扎著坐起來拉住我:“你不是兒!你不是兒,你是誰?我的兒呢?”
他長年習武,手勁那麼大,抓得我手疼,我只是輕輕地說:“我是小柳兒。”
他一時倒有些愣怔:“小柳兒是誰?”
呵,小柳兒是誰……
我笑了,看著他的眼睛:“你的兒到天上去了,讓我幫照看你,你不要急,你很快也到天上去了。”
大約是我的聲音很溫,他冷靜下來,任由我扶著他躺好,可憐兮兮地抓著我的袖子問:“到了天上,兒會見我嗎?”
不會吧。
不會的。
我這麼安他,只是因為我可憐他們,我可憐先皇后,也可憐皇上。
這深宮里,何人不可憐吶!
我說:“你好好求求啊。”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嗯,我求求,我求求,不開門我也不走,一直求一直求。”
他說:“謝謝你啊。”
他這一生與我說過很多話,只有這兩年三次說“謝謝你”是跟我說的。
他安安穩穩的閉上了眼睛,我走到窗前,看見窗外飄著雪花,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宮人敲響了十二下景鐘,山陵崩,各宮各院都逐漸響起了哭聲。
溫貴妃率領六宮在永安宮外等著我,我出去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和德妃趕上來扶住了,我看著溫貴妃,問出了困擾我許久的一個問題:
“我是誰啊?”
溫貴妃說:“你是小柳兒啊。”
“我是小柳兒嗎?我是小柳兒還是?”
溫貴妃的聲音很堅定:“你不是,你是小柳兒。”
那就好,不是是小柳兒就好。
皇上的后事平平順順地辦好了,他本是落魄皇子,生于君王弱外戚干政朝政混的時期,母親含冤而死,二十二歲那年登上皇位,接手的是一個國庫空虛,權臣當朝,外敵頻頻侵的國家。
二十六年過去,他把國家給他二十歲的兒子,這個國家朝政清明,國庫盈,四海升平,朝中再無權臣,海再無戰事。
他是個好皇帝,謚號明。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轉上端端正正磕的三個頭,不是妻子向丈夫行禮,是臣子為君王送行。
待喪事辦好了,冷宮中人來報,十幾二十年前關進冷宮一直瘋瘋癲癲的瑤妃,聽到皇上薨逝的消息,忽然有了一清明,哼著歌兒就開始跳舞,跳著跳著,就一頭在柱子上去了。
人都被貶為庶人,妃陵也進不去,不過一張席子一副薄棺隨意葬了,怕是到了曹地府也不會相見,何必還執意殉?
是不能回答了,只盼來生投個好胎,我們都投個好胎,都不要再到這個男人了。
皇上了先皇,我也了太后。長思登基那一天,全程牽著趙皇后的手百跪拜,肅穆的鐘鼓聲響徹皇宮,仿佛奏響了一個新故事的序曲。
過了年,太后太妃遷宮,十幾位低位嬪妃都要到伏龍寺去為先帝祈福,們中間,最年輕的不到三十歲,就要到另一個地方蹉跎余生。
祖制如此,我也只能讓人把伏龍寺的屋宇好好修繕,把屋的東西好好換了一遍,怕們缺吃穿,特意吩咐我邊的掌事姑姑,以后每個月把我的一半俸祿送到伏龍寺去。又怕們實在寂寞,正巧三四個月前嘉樂養的一群貓里兩只母貓生了好多小貓,就把小貓給了們一人一只以寂寥。若有不喜歡貓的,要狗也行,人給們尋去也不是難事。
們來拜別我的那一日,個個磕頭磕得真心實意,抱著貓貓狗狗抑制不住笑容,我見了心里才放心一些。
按道理來說這麼做不合規矩的,但誰如今我兒子是皇帝了呢。
長思登基第一天就宣布為表哀戚三年不選秀,恭王順王韓將軍溫丞相中書令等一眾大臣均表示此舉甚善,他跟婉婉就在宮里旁若無人的秀恩,婉婉想住到未央宮去他也不肯,非把人扣在永安宮里,出門必手拉手,婉婉到我這里坐一會,他見不到人必定要殺過來找的。
這樣很好,我在心里想,但愿能長久。
溫貴太妃倒是看得很開:“兒孫自有兒孫福,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心什麼呢?由他們去吧。咱們自己可管得了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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