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林潤生接到傳達室的電話出來時， 便看到了正站在學校門口反復焦灼踱步的人。

他遙遙站著打量江恰恰， 心中不生出時空鬥轉的奇妙， 這曾經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墨登場，卻在中途就退下了舞臺。

對方的五仍舊可以看出過去的廓， 狀態卻比記憶里蒼老許多，生活的辛苦迅速侵蝕了的眉眼，這令江恰恰渾都籠罩在一種疲倦當中， 此時正神經質地啃著指甲， 踱步時低垂的腦袋盯著路面，卻心不在焉， 突然間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因此猛地抬起頭來， 看到了站在遠的林潤生。

一瞬間認出了對方的模樣，如同無的生活里終於到了主心骨， 無盡的委屈一時湧上心頭，眼眶里的淚水刷的湧了出來。

林潤生嘆了口氣，他本來想離開的， 現在轉似乎又不好了， 只能在周圍人驚奇的目中走近江恰恰：「你不要堵在門口哭。」

江恰恰的眼淚流得越發洶湧：「潤生，我終於找到你了。」

林潤生在瀚海大學教書這件事不是，江恰恰幾年前就知道了，只不過從來沒有生出來找對方的慾。瀚海大學是國家頂尖的學府不錯，在裡頭教書聽起來似乎也厲害的， 但窮教書匠窮教書匠，哪怕將書教到天生去，授課的薪資比較起經商，仍舊顯得清貧。

這在江恰恰的人生字典里，屬於「沒出息」那一列。

但此時此刻，當真已經走投無路，想不出任何辦法了。

此前所知的林潤生的聯繫方式只有對方家裡的電話，沈眷鶯上次因為養費的事給下了最後通牒，江恰恰實在害怕打過去會遇上對方。因此只能厚著臉皮直接找到瀚海大學，跟傳達室打聽林潤生的消息。但直至此時，才驚奇地發現，林潤生的社會地位似乎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傳達室的保安們一聽說認識「林潤生」教授，態度就立刻變得無比客氣，方才打電話時語氣也恭恭敬敬的，江恰恰等待的過程中聽到了不東西。

比如林潤生前幾個剛剛憑借優異的科研水平被任命為國家通信基金項目總負責人，比如他早已被高票推選進瀚海大學黨委會，又比如對方手上帶的那幾個擁有巨額撥款的國家級研發項目，等等等等。

「嚴厲」的林教授，在這群校區保安的眼中，儼然是不容的存在。

江恰恰到對方散髮出的和年輕時截然不同的威儀，不由越發酸楚，兩人避開大門口的人流走到邊上，哭著前傾，想要倚靠林潤生。

林潤生閃避開了，表板得很：「你找我有什麼事？」

江恰恰撲了個空，一時錯愕地抬起頭來，待看清林潤生的表，心中只覺得無比陌生。

記憶里，對方從來，從來，從來沒有過態度那麼冷淡的時候。

江恰恰一時竟慌起來，短暫地忘了自己的目的，只吶吶地輕聲問道：「你這些年……過得還好麼？」

林潤生著那張的面孔。離婚二十年了，除了簡短的要錢的電話，這是他第一次從對方口中聽到這樣關懷的容。他本以為自己心中總該有些，但意外的是，此刻除了戒懼，他當真什麼想也沒有。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心目中的江恰恰便已經從那個可以回家傾訴擁抱的對象，變了當下這個連接都必須小心翼翼的「蛇」。

林潤生慘敗過一場，自知自己鬥不過，趕忙抬起胳膊看了眼手錶：「有什麼事快點說吧，我十點半還有一堂公開課。」

江恰恰看出他避讓的念頭，心都絞痛了起來：「你這是打算躲著我麼？」

「恰恰。」林潤生鎖著眉，鄭重地凝視，「我們已經離婚二十年了。」

「所以就連喝一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麼？」江恰恰倉皇地問，又淚眼朦朧喃喃自語，「我記得你最喜歡喝現煮的咖啡……」

記得真是清楚。林潤生有些啼笑皆非：「算了，沒什麼事我走了。」

見他當真轉離開，江恰恰終於放棄了，崩潰地上前抓住對方的擺哭泣起來：「潤生……你要幫幫我啊！！」

終於將難以啓齒的困境袒了出來：貸款還是次要的，耍賴不還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最可怕的是齊清一家從群南帶來的追債人。

齊清地產第一次破產在群南，公司在長久的負隅頑抗後終究也沒能堅持到最後。齊清當時事業失敗，還欠了一屁債，已然萬念俱灰，還是江恰恰提出換個城市東山再起，對方才終於振作起來。

公司破產之前手上的項目沒結束，到後期經濟越發窘迫，他們是靠百般瞞才說服建築商繼續開工的。破產之後，土地被銀行收走，建築費用和工人工資卻仍需要他們自己來掏。齊清借遍了家裡的親戚，掏出自家親媽的棺材本才湊夠了差不多的數目，但支付出去之前，夫婦倆反悔了。

東山再起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

和家裡幾次商量之後，老太太同意出面穩住那些追債的人，江恰恰和齊清則挑選了一個不出奇的晴朗天氣，攜手出門，連行李都不敢攜帶，地乘上了開往長青省的火車。

在他們原本的計劃里，如果順利的話，最多一年，他們就可以把這筆資金還上。

後期錢確實也來的很快，靠著五寶山跟銀行貸到九千萬的時候他們其實就可以還債了，但那時候，夫婦倆都覺得比起其他要花錢的東西，這件事可以再拖一拖。

拖至最終，齊清撒手人寰，留下江恰恰孤一人陷囹圄。

齊家那個老太婆真的太惡毒了，幾乎將所有所知道的消息都給了追債的那群人。

對方直接登門找到齊清地產的辦公點，將裡頭砸了個稀爛，還傷到了兩個想要勸阻的員工。

江恰恰覺得自己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公司里的人被嚇得不輕，這幾天走得差不多了，那兩個員工明明只是破點皮，還獅子大開口，跟我要一人一千的醫藥費……齊清辦喪事收的錢全被那個老太婆拿走了，現在討債的人知道我公司又知道我住址，我連家都沒辦法回……」

越哭越傷心，最後甚至無助地蹲在了地上，林潤生嘆了口氣，掏出錢包來打開，出裡頭所有的現金，蹲下來遞給。

「這個錢你拿去吧。」

江恰恰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手到厚度的瞬間就愣住了，拿到眼前數了數：「三千？」

這是林潤生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他嘆息道：「先把醫院裡員工的醫藥費給付了吧，剩下的先找個地方躲躲。」

江恰恰艱難地開口：「我……建築商那邊，我還欠了一千多萬……」

林潤生臉上的表也僵住了：「什麼意思？」

江恰恰顯然對林潤生給的這個金額不滿意，悲傷的表變得憤怒了起來：「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林潤生無語地站起，「我去上課了。」

「林潤生！」江恰恰在背後著錢追趕，「你等等！」

林潤生哪裡敢停？他走得越發迅速，但終於被小跑的江恰恰趕上了。江恰恰抓著他的袖子，意識到今天應該借不到更多錢，只能咬咬牙問：「你知道驚蟄現在在哪裡嗎？」

林潤生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猛得一愣：「誰？」

「驚蟄，咱們的兒子。」江恰恰神急切，「他現在就在燕市上學，好像是燕大，你知道他在哪個校區麼？」

林潤生心中猛地一突，他下意識回答：「不知道。」

就這還是當爹的呢！江恰恰暗罵前夫的不負責任，還想輓留，是被林潤生喊來的保安擋開了。

著那道越走越遠的背影，江恰恰無助地蹲在了地上。

在燕市就認識那麼幾個人，能借的都借過去了，公司現在人去樓空，住門口估計也有討債方蹲守，哪兒都沒法去。

的希仍在林潤生上，知道這個男人心。

因此頂著保安戒備的目，只能遠遠躲開大門，找了一可以隨時看清人員進出的地方蹲下。

林潤生下課後接到保安的電話得得知江恰恰仍在校門口，便知道自己這是被纏住了。

江恰恰的能力他不敢再領教，又想到對方詢問林驚蟄在哪的問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駕車從校區的側門匆匆離開。

沈眷鶯剛剛開完會，從會議室出來，拿著研究出來的即將下發的文件大馬金刀地走在人群最前方，書上前小聲朝道：「沈書記，林教授來找您了。」

林潤生很會到單位，沈眷鶯有些意外，但對方已經遠遠被人帶了過來，繃的面行走時掀起令人退避三捨的氣場。

沈眷鶯一眾在外發號施令的下屬被這位幾乎無實權的教授嚇得噤若寒蟬，只得溫和微笑著打發大家離開：「都先回去工作吧，一會兒有什麼問題我讓小劉給你們辦公室打電話。」

眾人客氣地同林潤生問過好，當即一哄而散，沈眷鶯新提拔的這位書也不敢多說話，為兩人關上辦公室的門時，還心有餘悸地拍了拍口。

沈書記的丈夫真的太有氣勢了，不愧是在瀚海大學出了名不好惹的嚴厲教授，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降服殺伐果斷的沈書記了。

大門一關上，林潤生便一把抱住了沈眷鶯，將腦袋埋在了對方的頸窩里。

沈眷鶯放下文件，摟住對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口中哄孩子似的安：「怎麼了？什麼委屈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怎麼直接找到我單位來了呢？」

林潤生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抬起頭問：「是不是打擾你工作了？」

沈眷鶯一看他眼睛都紅了，頓時心痛地手他臉頰：「沒有！怎麼會！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幫你出頭。」

林潤生是個明的人，遇上什麼事都不會朝沈眷鶯瞞。

因此事關江恰恰的，當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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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恰恰在瀚海大學等到晚上八點也沒能再見到林潤生的影，讓傳達室幫忙人，保安也不肯幫忙了。無奈之下，只得鎩羽而歸，卻不料當晚就接到了林潤生的電話。

林潤生約週末在某個新開的咖啡館見面，江恰恰簡直喜出外。

掛斷電話後，甚至覺得自己在做夢，衝進招待所衛生間猛洗了一把臉。著鏡子里自己憔悴的眉眼，久久無言，掏出自己上所有的現金，連帶林潤生給的那三千，也不過六七千塊錢。

銀行賬戶現在隨時隨地被監控著，之前聽到的消息說家門口蹲守的人也沒走，沒法回家拿任何東西。

昏暗的衛生間里，江恰恰倏地回過神來。

戴上帽子趁著夜潛了出去，直奔燕市最繁華的商業街。和林潤生見面的機會得來不易，今天實在是沒有條件，打扮得太過倉促了，下回一定要好好補救，爭取給對方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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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甜甜半夜睡醒下樓想喝水，便見凌晨時分客廳仍燈火通明。

繼父和母親坐在沙發上似乎在談什麼事，沈甜甜剛想人，便聽到一個悉的名字，猛然停住了聲音。

沈眷鶯的聲音很嚴肅：「這事兒不能小看，幸好你沒說，萬一讓江恰恰知道驚蟄的況，事就難辦了。」

林潤生長嘆一聲：「我也擔心會找驚蟄胡攪蠻纏，一直就是這樣，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現在欠了那麼多錢，居然都找上了你，估計是走投無路了。」沈眷鶯娓娓分析，「一旦被發現驚蟄，一定會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纏上去。以的心，乾出什麼事都不奇怪，在群南市就可以吞掉我們給驚蟄打的所有生活費，對上驚蟄，就更有恃無恐了。」

林潤生疲倦地喝了一口水：「到時候驚蟄的生活一定會被攪得一塌糊塗。不管過去有什麼恩怨，只要搬出自己母親的份興風作浪，驚蟄在明在暗，我們國家的國……唉。」

沈眷鶯無奈搖頭：「有時候真的很想濫用權利，但……有什麼辦法能讓遠遠離開就好了。」

夫婦倆對坐嘆息，沈甜甜站在樓道的影里，握著水杯，聽得神變幻不定。

江恰恰？記得這個名字，這是林驚蟄的親生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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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恰恰染黑了頭髮，修剪了髮型，換了一新，幾乎是盛裝打扮。

循著約定找到那家新開業的咖啡館，夜下招牌絢爛的霓虹映得人心旌搖曳。西方的風俗和文化一點點吹進了這片土地，近來燕市各類咖啡館西餐廳頻頻開張，且收費昂貴，即便如此，仍客流如。

江恰恰了把鬢邊的頭髮，記得林潤生最喝咖啡，因為開銷不小，江恰恰那時候時常發火。

來往的攜手進出，店悠揚的音樂從門里流淌出來，江恰恰踏曖昧的燈里，心中琢磨著林潤生約來這樣的環境中的用意。

走得搖曳生姿，但被招待帶到桌邊時猛地愣住了。

沈眷鶯一幹練利索的士西服，敲著二郎靠坐在沙發里，端著咖啡杯送到邊，角微微勾起，帶著笑意的目對上江恰恰驚愕的視線，又如有實質般到被包裹著的雙上。

江恰恰幾乎覺得自己被從頭到尾了一把，難堪地手朝下扯了扯自己的角，咬了咬：「怎麼是你？」

沈眷鶯聞言輕笑，態度隨意地一擺手：「坐。」

江恰恰想離開的，但想到自己的境，還是坐了下來。沈眷鶯有強大侵略的笑容和氣質令坐立不安：「林潤生呢？」

「給一杯式。」沈眷鶯沒有徵詢意見就自顧自為江恰恰點了單，然後便一手支著臉頰回答，「他在家。」

說著又誇獎江恰恰：「你今天漂亮。」

江恰恰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在沈眷鶯面前一點氣勢也拿不出，式苦的味道縈繞在口中，半晌後小聲道：「謝謝。」

沈眷鶯盯著拘謹的模樣看了一會兒，就像是一隻貓正在戲弄老鼠，江恰恰高跟鞋里的腳趾頭都蜷了，前所未有安分地低頭看著咖啡杯，直至余花了一下，沈眷鶯將什麼東西丟在了桌上。

下意識追看了過去，是一張淺金的銀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