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賽不僅需要閱歷學識,亦要通此中技巧,甚至是對方弱點。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看著一冊冊被塞到懷中的東西,衡玉默然。
看得出來,大家的確很想讓贏了。
只是這本湛史的弱點……
衡玉不由道:“……他該不會使人給湛史下藥什麼的吧?”
吉南弦認真想了想,搖頭道:“應當不至于如此明目張膽吧?”
是,不是不應當,而是不能如此明目張膽……
是非觀,比賽第二什麼的,不存在了。
衡玉不意識到,權勢二字,果然迷人眼……
“阿衡,好好準備著,你嫂嫂正親自在廚房為你熬補湯!”吉南弦寄予厚地看著妹妹:“一定要贏!”
若阿衡贏了,便要常留在崇文館——
阿衡在,家便在!
不過,話說回來……
未來妹婿難道不曾想到此一點?
竟也這般不余力地想讓阿衡贏得辯賽?
就不怕日后阿衡沒法兒隨他回范嗎?
吉南弦懷著疑的心離開了書房,不忘替妹妹親手關門,關門之際又給予妹妹“你可以——”的眼神鼓舞。
末了,他心中得出答案——妹婿此人,覺悟了得,實非凡夫俗子可比啊。
……
三日很快過去。
這場由天子出題,設于崇文館的辯賽,已早在京中傳開,又因一方是子之故,以崇文館學士之位“做賭”,而備矚目。
且此次辯賽,百宗室公侯皆可到場旁聽。
看著那些烏的人,衡玉盤坐于辯臺團之上,只覺有些想冒冷汗。
圣人是否過于看得起了……
這般陣勢下,若輸了,往后還要如何在京中行走?
想到那丟臉的畫面,衡玉頭皮發麻。
今日這局面,不贏實在很難收場。
而坐于衡玉對面的那位湛史,此時閉目養神,悠哉中著幾分不屑,似全然未曾將面前的小郎放在眼中。
隨著三足香爐中的一炷青香被點燃,那著青襦的抬手與他互行辯禮之際,湛史仍未意識到事的嚴重——
“辯始——”
監的高唱聲傳開,四下皆靜。
清脆的聲音率先響起。
湛史對答,姿態語氣于無形中出倨傲之。
這一日為觀寧元年,六月廿一,天子百諸公注視之下,年僅十九的,神態從容不迫,字字清晰有力。
面對“富國之政”的辯題,非但可引經據典,更語出新穎,角度開闊,佐證之下,細致到各地州府縣鎮風土民俗,乃至地貌、兵事、農事,皆信手拈來。
湛史原本的風輕云淡早已不復存在。
從質疑,到驚詫,再到真正正視這個對手——
是對手,不再是所謂郎。
辯臺之上,二人對辯,你來我往。
辯臺之下,此前那些持反對之言的員們個個面彩紛呈。
再看向那湛史,不免便有人暗暗慶幸自己逃過一劫——還好辯臺上的不是自己!
這場辯賽,從晨起,一直至暮時。
卻幾乎無人離座,反而是聞訊而來的宮人越來越多,在崇文館外探著頭往里面瞧。
隨著的聲音落地,數息之下的靜謐后——
“湛某——”湛史起來,抬手,垂下了頭:“認輸了。”
四下雷。
衡玉起,抬手還禮:“承讓。”
“老師!”
嘉儀高興地蹦了起來,興難當地朝衡玉揮手:“老師贏了!”
對上孩子那張稚雀躍的臉龐,從始至終皆繃著的衡玉鼻頭陡然一酸,朝著嘉儀出笑意。
四下目各異,震驚,欽佩,質疑,依舊高高在上不屑一顧——
衡玉半點不介懷。
贏了就好。
很需要贏這一場。
“……十八九歲的年紀,再如何,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說破了天,也還是個郎而已!崇文館從未有過學士!”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員忿忿不平地道。
衡玉朝他看過去:“郎如何,男子又如何?敢問這位大人,我等郎究竟輸在何?”
這世道如此,任何高低勝負權勢之爭,若一旦出現子勝出的況,便總會冒出來與別有關的爭議質疑——
而衡玉不回避。
“子生弱心志不堅,心狹窄善婦人之妒,眼界狹隘遲鈍,千百年來,向來如此!”那名員心中過于憤懣,也站起了來,直視著衡玉。
“向來如此嗎?”衡玉迎著那道咄咄視線,毫無退之:“上古媧開天造世,嫘祖創養蠶之道,木蘭亦可馳騁沙場,而諸位大人所讀之《尚書》,曾被一把火焚盡,是得伏勝之羲娥,口授相傳,方才得以重現流傳于世。除此之外,更有諸多以學才千古留名者,真如群星燦爛,不勝枚舉——試問,這便是大人口中的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嗎?”
“巧舌如簧……!”聽得四下起的議論聲,那名員再次冷笑出聲:“你隨口挑揀幾人便證明子不輸男子,簡直荒謬可笑——若談作為就,隨可見皆為男子,還用得著我來一一舉例嗎?”
“那大人可曾想過,有作為就者,為何多為男子?”衡玉問罷,即自答道:“正因不公。”
那員皺眉。
“自古以來,子莫說求學,便是離開家門都是難事,們被束于宅中,為后宅瑣事所縛,自生下起,便被告知子不如男子——在此等惡劣的不公之下,們仍能有此就,豈非恰恰更能證明,們的才智本就不輸男子?若將們置于與男子同等的環境之下,予以相同的條件,們亦能做出不輸男子的就。”
的聲音傳出辯臺:“沒有人生來即是目狹隘之人,我自認亦無太多過人之,不外乎是幸運而已,若們與我一般有書可讀,有目可觀天下,又豈會為諸位大人口中的善妒無用者?”
“男之論,本不該勢如水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當各擅其長,如此方為利國利民之長久計——”
自知,這背后亦有利益牽扯,千百年來,那些人不會不清楚這些道理,不外乎是得益者的高傲與裝聾作啞罷了——
但要的,也不是令他們“心服口服”。
只需要贏,只需要堵住他們的,讓他們住口。
贏了之后,站在更高,才能有更多施為。
所以,伶牙俐齒也好,巧舌如簧也好,言辭刁鉆也無妨,只要能贏就行。
“……果然巧言善辯!”那員拂袖離去,一幅“不愿與子爭長短”的模樣。
“老師!”
嘉儀公主快步來到辯臺之上,抓住衡玉的手,小小的脊背得筆直。
父皇說,老師今日這場辯賽,是為了千萬人,也是為了這個皇長——
小小的孩子已經察覺到了什麼,看向衡玉的眼睛里滿含振與朝氣。
衡玉拉著的手,出了辯臺。
眾人圍上來。
“阿衡今日贏得當真漂亮極了。”韶言今日也來了,特意來看這場辯賽。
金家郎君也走了過來,滿眼欽佩地向衡玉施禮:“吉娘子今日所言,字字珠璣,人醍醐灌頂,陵益匪淺。”
“不去瞧瞧?”看著被眾人圍起來的衡玉,皇帝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問側之人。
“不去,應當站在那里被人欽佩仰慕,接一切恭賀。”時敬之含笑看著衡玉,恰逢也朝他看過來。
四目相接,二人隔著喧鬧遙遙相而笑。
“嗯……大度。”皇帝給予肯定地點頭,“不過話說回來,你可怪朕此番決定?吉娘子既任崇文館學士,便不能常與你在范久住了。”
時敬之:“能做想做之事,更為重要。若與我親,便要將縛住,這親不也罷。”
“這個可不能也罷!”皇帝趕忙道:“朕還要給你們賜婚——”
人的活兒已被搶走了,總不能連賜婚的機會也不給他吧?
……
“贏了沒有?贏了沒有!”
時府,坐在四車椅上的蕭夫人恨不能立即跑進宮里親眼去瞧個究竟。
“贏了!”
直到春卷從外面跑進來,氣吁吁地道:“夫人,吉娘子贏了!”
“當真?!”蕭夫人雙手扶在椅側,猛地站了起來。
而后又陡然坐了回去。
眾使:“?!”
夫人方才竟站起了一瞬?!
……
天已晚,然而馬尚書府中,二姑娘馬映柳房中,此時卻滿了一群著鮮亮的小姑娘們。
們也在等著消息。
前來報信的是馬哲——
“贏了,阿衡贏了!”
“啊!”馬映柳興地驚一聲:“我便知道,我便知道!”
“我可是聽說,阿衡非但贏了辯賽,還將吏部尚書那老頑固堵得啞口無言呢!”好友得勝,馬哲亦是興難當:“那可是湛史啊,阿父上回被他彈劾罵了一頓,氣得愣是三天沒下床!……此等神人,竟也敗在阿衡手下了!且據說那是心服口服!”
“吉娘子真厲害!”
“竟連史大人都能贏過……!”
“彼時吉娘子做了郡主老師,我便知道定非尋常人了!”
“映柳,吉娘子如今已了崇文館學士,那還辦書院不辦了?”
“對啊對啊……我還想拜吉娘子做先生呢。”
馬哲則道:“阿衡今日這場辯賽必是要名留青史了……想來過兩日便會有人整理冊印制出來,我要買上百八十冊給供起來!”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孩子們嘰嘰喳喳,如晨早森林的鳥兒,迎著朝扇了羽。
……
此乃一角而已。
衡玉這場辯賽打下來,已然轟京師。
很快,授職崇文館的圣旨,便送進了吉家。
……
再隔數日,又有一道圣旨送達,是為賜婚而來。
圣旨之上,是為范王時敬之與崇文館學士吉衡玉賜婚——
這道旨意,亦極快地在京中傳開,引起了一番熱議。
……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夏去秋至,八月中秋一過,便近了婚期。
時府上下開始掛上了紅綢,四張羅了起來。
蕭夫人被春卷扶著于府中各查驗——是了,就在昨日,使們布置新房時,只因那對喜字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一急之下,便自己站起來走過去了!
這恢復的程度之快,便連白神醫都嘖嘖稱奇。
“王副將,當心!”
廊下,眼看著一只沒掛穩的紅燈籠就要掉下來,手中搬著只梯子的藍青趕忙提醒。
然而王敬勇卻未來得及反應一般,被那燈籠砸到了腦袋,才回過神來。
“想什麼呢這是。”見那被砸的人默默走開了,藍青也搖搖頭,繼續干活去了。
王敬勇走到廊尾,又折了回來。
三個月前,那顧聽南突然不辭而別,回營洲去了——
之后,他從下屬口中得知了家中況。
他承認,他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故而猶豫了。
如此在廊下來回踱步了三個來回,王敬勇一握拳,走下了石階。
“做什麼去?”印海問。
王敬勇腳步匆匆:“找將軍告假,回營洲去。”
正往此走來的嚴明聽得此言,不由一頭霧水:“將軍明日大婚,你此時回營洲!”
卻見那傻大個頭也不回地走了。
嚴明“嘖”聲道:“他這是魔怔了,還是想通了?”
“一念之間啊。”印海往前走去。
“你當真想好了,要回靈泉寺落發剃度——”嚴明問。
“該歷的歷了,該悟的也悟了,自該回去了。”印海含笑看著他:“可要與我一同回去?”
嚴明笑了一聲,搖著頭道:“我不比你這般灑。”
“也是,你如今可是有三個爹要養的,你若出了家,他們仨還不得把廟給掀了。”印海笑道。
“是啊。”嚴明負手,看向喜氣洋洋的四下,眼神似向了極遙遠之。
……
天未亮,衡玉便被了起來梳妝。
房中很快滿了人,嘉儀昨日便出宮來了吉家住下,寧玉和喻氏一整夜都沒睡,且倆人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子般,衡玉合理懷疑這二人昨夜大約是抱在一哭的。
孟老夫人很快也過來了,帶著阿姝。
于這溫馨喜氣的氣氛下,衡玉由人凈面上妝,開臉時疼得直吸涼氣。
“怎麼又尿了!”剛抱著半盞過來的吉南弦便被尿了一,只得又匆匆回去更換袍。
衡玉忍不住笑起來。
程平帶著人在前院清點陪嫁,當然,他也是陪嫁之一。
隨著天放亮,登門道賀的客人也越來越多。
“韶言,你來得正好!幫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吉南弦將扔不掉的兒子塞給韶言,很快沒了人影。
“聽我的,這里要這麼擺……等會兒堵門的時候才方便!”
“說得好像堵得住似得……那可是盧龍軍!”
“那也不能輕易放他們進來!況且,還有文比呢!”
看著忙碌而喜慶的吉家上下,韶言抱著娃娃,出笑意。
而說到文比,今日迎親隊伍中,隨行的除了姜正輔搬來的一干學生們之外,還有帶著妻子剛趕到京中的柳荀——
別的不談,論起詩作賦,那一貫是柳主薄最擅長的。
只是,此時柳主薄跟在迎親隊伍中,看著騎馬在前,著喜袍的自家將軍,只覺心中頗為微妙……
《論——自己寫的話本子真了是什麼?》
鑼鼓聲響,炮竹噼啪飛濺,眾人笑著捂耳。
拜別祖母后,衡玉一手執扇遮面,握住蔣遞來的紅綢。
紅綢細微涼,另一端牽著的,是的心上人。
衡玉于扇面下莞爾,與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縱喜扇遮擋了視線,每一步亦走得安心至極。
喜鞋踩過一地炮竹炸開過的痕跡,那只挽著紅綢的修長大手,扶著上了喜轎。
蔣看在眼中,小聲問邊的吉吉:“可有覺得你家這位事事都要親自經手的姑爺,上寫了四個大字——”
“嗯……瞧見了。”吉吉看著那正彎替家上了喜轎的姑娘細致地整理喜服的闊影,緩聲道:“別——來——沾——邊。”
浩浩的迎親隊伍如一條巨龍,從頭至尾緩緩而,出了延康坊,繞了大半京師。
晚霞漫天時,等候已久的蕭夫人聽到了鼓樂聲。
負責知客事宜的是姜正輔,帝后也于午后過來等著了。
“瞧,像是到了!”皇后笑著看向喜堂外快步前來報信兒的仆從。
……
時敬之牽著衡玉,一步步走進了時府。
新人過喜堂之際,有禮高唱道——
“吉時已到!”
……
……
——正文完——
于2022-9-27晨8:2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