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一個是實打實的嫡長子。一個雖缺了個“長”字,好似份上有所欠缺,可母親尚在人世,有人撐腰。兄友弟恭背后實則暗洶涌,不論朝廷重哪一個,都會引得另一個不滿,挑起他們對爵位的爭端,使國公府中家宅不寧。但若太子一個都不用,對定國公府而言又丟人。
所以,朝廷便索挑了個不可能承襲爵位的庶子。既維護了定國公府的面,又為定國公府避免了矛盾。
人們說,這是上位者的大智慧!
當時的楚沁對這些事本就不太上心,更還沒胡大娘子對裴硯的厭惡,這些議論也聽得左耳進右耳出,旁人這麼說就這麼信了。
現下想想——這話真是糊弄人呢。
以胡大娘子對裴硯的厭惡,這樣的機會只怕是寧可給裴烽都不會給他。倘若天家此舉是為了免去定國公府生隙,胡大娘子更該有辦法委婉地將想法進宮里,直接讓自己的兒子得了這好。
如此便可見街頭坊間的說法是不可信的了。楚沁估著,那些話要麼是旁的人家閑來無事胡琢磨的,后來越傳越真;要麼便就是定國公府撒出去的,胡大娘子想以這樣的說辭維護面,讓府中兩個嫡子落選、庶子卻中選的事看起來不那麼難堪。
這些底細回頭細想,突然變得很有意思。
楚沁心不在焉地吃了兩筷子菜,暗自打消了在這個關頭勸裴硯多休息的念頭,因為太清楚裴硯謀得了這個侍中的位子之后會帶來什麼——帶來了許多麻煩與周折,但也確是為他今后的人生帶來了轉機。
他這樣的份,總不好在胡大娘子眼皮子底下過一輩子,能早一日出去自立門戶都是好的。
楚沁在餐桌上便沒再多說什麼,等用完膳,也繼續做的事。等手頭制的香囊收尾時,外面的天已經很晚,出裴硯給的懷表看了眼,已經九點鐘了。
“清秋。”楚沁喚了來清秋,待,“你拿錢去膳房,勞他們燉個湯,若三郎又讀書到半夜還不睡,你就給他送過去,讓他補補。”
已經不太記得太子遴選近臣這事什麼時候才能塵埃落定了,只覺得裴硯若一直這麼熬著,對總歸不好,得多吃點好東西補補。
于是在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清秋見裴硯還沒有歇息的意思,就依楚沁的吩咐去提了膳回來,用托盤端著呈進屋。
裴硯原正專心致志地讀書,忽而嗅到一濃郁的鮮香飄過來,下意識地抬眼,清秋駐足福:“公子,娘子適才吩咐膳房備了湯,說您若睡得晚就讓您吃些,補補。”
語畢繼續上前,將托盤放在桌上。裴硯首先注意到的是一碗白凈的素面與四周圍的幾碟子小菜,約莫一乍長的小砂鍋蓋著鍋蓋,倒瞧不出里面是什麼湯。
但其實面與小菜都是膳房那邊額外孝敬的,章師傅怕他只喝湯不頂,尋思著上一碗面,搭著湯吃正合適。
清秋用帕子隔著熱,揭開砂鍋的鍋蓋,鍋中的鮮湯映眼簾。
是湯,用的是現殺的三黃。調味只用了簡單的蔥、姜與細鹽,配菜也只是山藥與藕片,但因燉足了時辰,那鮮香變得蓬張揚,被燉得,皮幾乎口即化,一層從里熬出來的油脂漂在湯上,在燭火下泛出人的金。
裴硯不由食指大。他本沒有這個時辰用宵夜的習慣,卻被這鮮味勾得忍不住了,揮退清秋就自顧挽了挽袖,手盛湯。
他先盛了一碗沒有菜也沒有的干凈湯,托盤中的白瓷碗小小的,一碗湯不過三五口就已飲盡。湯的鮮過齒、過而,暖意倏爾蔓延全,令他通舒暢。
原來半夜喝湯是這種覺啊。
裴硯心生嘆。他曾聽二哥提過,說晚上熬夜苦讀時,母親會命膳房烹湯給他。那時裴硯心里雖有一點酸酸的嫉妒,更多卻是覺得這時辰吃東西太怪。如今自己試了,才知一點都不怪。
他于是又盛了第二碗,這回連帶皮外加湯里的藕片、山藥都盛了些。盛完剛要吃,他忽而注意到那碗面,想了想,便將這碗盛好的湯盡數傾盡了面碗里,浸著面吃。
這面是制得細的龍須面,煮得火候剛剛好,既又不失勁道。經湯一浸,那鮮就將細細的面條泡了,裴硯很快吃凈,只覺齒留香回味無窮。
好舒服。
裴硯重重地舒了口氣,也不想吃得太撐,怕一會兒睡時要不舒服,便忍著再來一碗的沖喚清秋將碗碟撤了出去,自己重新拿起書,覺得讀書都更有力氣了。
翌日天明,裴硯睜開眼睛就看見了楚沁。仍睡著,他素來不會在這個時候攪擾,今日卻越看越忍不住,終是出手去將擁住。
楚沁嚇了一跳,驀然從夢中驚醒,眼睛一睜恰與他四目相對,啞了啞,梗著脖子往后躲:“干什麼……”
裴硯深呼吸,躊躇了一瞬,再度湊近,薄落在眉心。
楚沁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接著就是手腳并用地推他。他心下腹誹又炸了,強摟著不松手。
拗不過他的力氣,很快安靜下來,雙眸卻仍不安地盯著他,面紅耳赤地喝問:“你干什麼!”
“娘子怎的這麼兇。”裴硯輕哂,角勾出的那一點微不可尋的弧度看得楚沁發怔。
他摟在背后的手不老實地挲著,語氣卻很真摯:“昨晚你讓人送來的湯特別好吃。我一會兒讓他們再備一道,中午你嘗嘗看。”
楚沁聽著他的話,卻本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麼。被他這些小作攪得無地自容,沒過腦子就道:“又不是我做的!你抱我干什麼!”
裴硯:“……”
他復雜地盯了半晌,慢吞吞發問:“那依你的意思呢?我去抱一下大廚?”
楚沁:“……”
沒話說了,傻眼著他。他驀然笑出來,得寸進尺地將按進懷里,手移到腦后,漫無目的地。
的發間蘊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聞。近來了秋,府里桂花初綻,桂花的香味變得常見起來,但桂花味甜津津的,聞得久了有時就覺得膩,這點茉莉花的味道卻恰到好,他將臉埋進發間深吸了一口,愈發覺得沁人心脾。
楚沁可沒有他這樣的閑逸致,已經全然傻在了他的懷里。
哪怕上輩子當了幾十年的夫妻,他們之間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舉。的確,他們也有孩子,可生孩子……那就只是生孩子而已呀!
他們會為了有孩子行周公之禮,但在看來,那只是例行公事罷了。每每那樣的時候,他們都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分之事”,然后就各自老老實實睡覺。這樣大清早“手腳”“摟摟抱抱”的事,在他們之間從未有過。
所以楚沁一時間不僅很懵,還很不安。想現下天都亮了,他總不能這個時候想做那種事吧?
“三、三郎……”瑟著開口,嗓音張得發啞,“大、大白天的……你別胡來……咱們、咱們不能……不能白日宣的……”
裴硯撲哧一聲笑了,他稍稍挪開了兩分,目不轉睛地與對視:“你在想什麼?”
楚沁紅著臉甕聲:“天都亮了……不要手腳的!”
剛說完又覺他忽而湊近,他就像要故意氣似的,又在眉心啜了一下。
楚沁這回連后脊都繃了。
他的手掌好整以暇地過的臉頰:“抱抱你怎麼了?你不喜歡?”
“我……”張口,呼之出的話卻在嚨里卡住了。
好奇怪,竟然說不出不喜歡!
這古怪的念頭讓更加陣腳大。
好在裴硯沒再繼續招惹,他又笑了笑便翻起了床。揚音一喚,這會兒正當值的清泉立即領著婢子們進了屋,侍奉他盥洗。
裴硯隨口道:“一會兒拿銀子去膳房,讓他們再燉一盅昨夜的湯,晌午時給娘子送來。”
“諾。”清泉低眉順眼地應下。
裴硯掃了眼還在床上僵著的楚沁,又說:“換季了,一會兒開庫房看看有什麼好的料子,給娘子好好裁幾新裳。”
清泉又應了一聲“諾”。
“屋里的陳設也該換一換。”裴硯環顧四周,“夏日里布置得清涼,你們換些適合秋天的東西來。大哥前幾日讓人送了一道繡紅楓的屏風,在我書房,搬來給娘子用吧。”
“諾。”清泉邊應聲邊不住地抬眼看他,心里揶揄地想:什麼夏日布置得清涼所以秋要換陳設是假,想給娘子多送東西才是真的吧?
送就送嘛,怎麼還不好意思!
但這話清泉當然沒說出來,心領神會地等裴硯用完早膳離了正院,就帶著兩個小廝一起往書房去了。
書房的院子里,王宇正盯著下人灑掃,余脧見人影下意識地一抬頭,見是清泉,立刻含著笑迎上前去:“清泉姑娘!”
“哥哥安好。”清泉福了福,回思著裴硯方才的吩咐,不疾不徐道,“咱們娘子房里的陳設是按著盛夏布置的,瞧著清爽。公子晨起時說這會兒秋了,布置得換一換,又說書房里有一面大公子前幾日送來的屏風,好似是繡楓葉的?說讓搬過去給娘子用。”
那屏風剛送來不久,王宇聽一說就知道指的是哪一面,旋即一笑:“有!姑娘跟我進來吧,咱這就給娘子送過去。”
清泉應了聲“好”,就與他一同進了屋。二人一并穿過書房的外屋,走進室,王宇一指立在室門的四折屏風:“就是這面,搬吧。”
“……”清泉一看就傻了。
那屏風的底是低調卻大氣的淡金,質地細膩,薄薄的,正可將線濾得溫。上面的楓葉圖乍看恢宏,細看工藝又很巧,瞧著像是先請名家繪制了圖樣,再著手藝上乘的繡娘繡出來的。
清泉看了半天,遲疑道:“這是緙吧?”
“是。”王宇點頭,清泉變得有些猶豫:“這給娘子搬過去……合適麼?”
王宇嗨了一聲:“一面屏風而已,公子讓搬就搬唄。再說,大公子送來也是為了方便他用的,如今公子白日里在學塾、晚上回來就去正院,在書房待得了,倒不如擺到正院去來得實在。”
“這倒也是……”清泉思索著點了點頭。
這樣的到東西,要麼就珍藏起來,要麼就好好用,擺在無人問津的地方閑置才是暴殄天。
于是招呼隨來的那兩個小廝上了前,王宇也搭了把手,一并將這屏風抬去了正院。清泉眼見他們抬得吃力才發覺這屏風竟然還沉,再仔細一瞧——緙當然是沒什麼分量,可那屏風的邊框好像是金楠木的。
奢侈,太奢侈了!
清泉看得心里都,心說國公府果然還是大戶人家。哪怕三公子平日不顯山不水的,一送就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連邊的王宇都是一副對此并不當回事的模樣。
這屏風搬進臥房的時候,楚沁正用膳。昨晚沒值夜的清秋這會兒也回來當值了,見清泉進屋,正要催清泉趕去睡一睡,可視線掃過那屏風就卡了殼。
就連吃著粥的楚沁過去的瞬間也僵了僵:“三郎說的是這個屏風?沒弄錯?”
“沒錯啊。”王宇老實道,“前幾天大公子送來的、繡楓葉圖的,就這一面,錯不了。”
是不是太窮奢極了啊……
楚沁心里直打。
確是已在國公府里過到第二輩子了,可上輩子連口腹之都在無限克制,其他的各方各面自然更要厲行節儉,那才像個賢妻的樣子。
一個擺在門前遮一遮室的屏風而已,竟要用金楠木與緙來做,想都沒想過。素日所用的屏風都是最普通的那一種,白絹或者白綢繡些花,搭上紅木框一鑲也就了。
楚沁訥訥地吃進去一口粥,僵地往下吞,差點沒給自己燙死。
于是王宇一走就矜持不下去了,一路小跑著湊到屏風前,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半天。
比更沒見過世面的清秋和清泉臉上同樣驚異比喜更甚,主仆三人一起沉默了須臾,清秋小心地出主意:“要不……要不擺到西屋去?”
裴硯晚上都在西屋讀書,東西擱到西屋,便當還是他在用。
楚沁下意識地就想點頭答應。若是在上一世,必然已經答應了。
可這回躊躇了一瞬,目凝視著面前屏風上堪稱驚艷的工藝,長長地舒了口氣,繼而坦然道:“可是我喜歡。”
喜歡,很喜歡。
清秋有些詫異地了一眼,啞啞改口:“那就……就留著?就放這兒?”
楚沁點點頭:“嗯,就擱著吧。”
三兩句話間,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許多舊事。定國公府到底門楣顯赫,這樣貴重的東西上輩子就算厲行節儉不大用也見過不,庫里也放著不。
其中更有那麼幾件,是裴硯送的。那些東西無一例外都出現在他們婚不久的時候,那時他不清的喜好,只五花八門地尋來了一些,有嶄新的西洋鐘表、有五彩斑斕的琉璃瓶子,還有許多古董字畫、玉金。
那時也是喜歡這些東西的,只是為了顯得溫良賢淑,每每看到那些東西都淡淡的,端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說自己不喜這些奢靡之。
這樣一來二去,他自然就相信不喜歡了。再送東西時他就開始投其所好,轉而挑選些既實用又不出挑的給,也會出一副歡歡喜喜的樣子欣然接。
這樣的日子三天五天能過,三年五年也能忍。到了十年二十年,就會真的為一種習慣,也同時釀一種無訴說的抑,讓不想則罷,一想就難免激起一縷后悔,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該是那個樣子。
如今,不想再嘗一遍那份抑了。只想告訴自己喜歡就收著,又不是配不上。
再說,若換做是好好備了一份禮送出去,想看見的一定是人家心生喜歡,而不是拒絕。
將心比心地想想,裴硯應該也一樣吧。
楚沁心下安著自己,說服自己順水推舟地將這屏風留了下來,殘存的一丁點不安就用“還禮”來遮掩好了。
可也沒有真的去備什麼正經的“還禮”,因為那樣的禮尚往來顯得太客氣了,而裴硯明明白白地說過,夫妻之間不要那麼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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