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織金梭, 花裁玉剪,晷影稍斜,將沿途枝影葉罅匝匝撲在車窗, 同載歡心, 歸到奚府,又見巍紫姚黃,姹紫嫣紅, 可。
甫蓮花顛,奚緞云便風急火燎地捉過來, 往奚桓懷里看花綢,見臉雖有些白,卻著桃旭風,又捉了手上來瞧,滿布著可怖的紅疙瘩。
瞧得三魂糊涂,五臟沒底, 撒著眼淚抓花綢的手不住追問:“我的乖, 你覺得怎麼樣呢?可有哪里疼、又是哪里不爽快?”說話掣過椿娘來, “好丫頭, 你姑娘是怎麼樣?你跟前服侍,哪里得的這個病?先前大夫到底怎麼說的?我使去探聽的婆子說不清楚, 把我的心說得都要死過去!”
椿娘一時不知如何開, 花綢見如此, 也心怨自己不孝, 忙拉,“娘,沒事的,我不覺得怎樣, 是單家大驚小怪,怕我過了病給他們,才做出那副要死要活的樣子來,您別擔心。”
恰好早有太醫候在院里,奚桓一頭將花綢抱東廂,一頭寬,“太醫在這里,請他瞧過了再說,姑先別顧著哭,姑媽大約是了,您先燒些吃的菜,可好?”
奚緞云一刻也不放心,不肯去,“我先聽太醫怎麼講過再去。”
那太醫跟著進去,大大方方打著帳子觀病容診脈,急得奚緞云在旁團團轉。診了半日,方才捻著須笑,“并不是什麼痘瘡,是發了癬了,那些個野郎中,把不準,只瞧這豆診便說是痘瘡,自家嚇唬自家。不妨事,這個病也不過人的,我這里先開個藥方,你們按方抓了藥吃幾日就好。”
滿屋里就只有奚緞云劫后余生一般大喜,使紅藕拿賞錢送太醫出去,自己在床畔又喜出一地的眼淚,捧著花綢的臉又看又,“我的乖,你自小就是三災八難的,我聽見你得了這個病,嚇得要死,以后別要這樣嚇唬我……”
“娘心,是我對不住。”花綢也潸潸淚下,兩個人摟著對哭起來。
奚桓在一旁拖了杌凳坐著,只等母二人哭完了,才見針地與奚緞云囑咐,“我就說那個病哪里是那麼容易得的,姑瞧,可不是大夫診錯了?但我想,單家聽見姑媽是那個病,唯恐避之不及,哪有點家人丈夫的樣子?再則,咱們把姑媽接回家來,又說不是那病,恐怕他們也不肯信,反要說咱們家哄騙他們,反要鬧出嫌隙。不如就當是那個病,姑媽安心在家住著,可好不好?”
方才聽見椿娘說起花綢病中在單家的景,奚緞云難免唏噓,拈帕蘸蘸眼淚,握著花綢的手直點下頜,“到底媳婦不是兒,他們聽見你是這個病,就不大管你死活,可見往日對你也不十分盡心。罷了,你就留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我諒他們一時也不肯來接,正好你在娘邊,娘高興些日子。”
說著便淚眼飛花地笑起來,“告訴娘,你口里想吃什麼?娘去給你燒來,你先使丫頭們燒水洗個澡,吃過飯再吃藥,再好好睡一睡。”
“娘費心,我不想吃別的,就想吃個小銀魚豆芽菜來。”
“噯,娘去,你和桓兒說話,他點了探花,他說給你聽,你心里也高興高興!”
奚緞云忙不迭應著出去,椿娘整放了裳頭面,熏香掃灰,與紅藕分頭往外邊燒水抓藥,另有素娥等兩個丫頭,被奚緞云支使到院中玩耍,一個院子一霎空下來,有些靜沉沉的。
久不住人的一間屋子驀地香氣回暖,桌椅寶榻落滿,添了好些鮮活氣。花綢正張目四看,豈知奚桓亦在看,見花研柳靜,玉潤珠溫,便從杌凳起來,走去闔了門,落回床畔。
“吱呀”一聲的余韻回響在花綢耳畔,像婉轉低聲的話,綿綿不絕。抬眼看他,他卻是無話的,只把目在上依依留,深難遣。花綢驀地臉紅起來,千回百轉剜他一眼,“敢是又犯傻了,這麼瞧著我做什麼?可是我上的疹子嚇人啊?”
“我瞧你瘦了,”此言一出,像是嘆息。奚桓鄭重扶起的肩,在臉上細瞧半晌,傻兮兮的點著下,“是瘦了。上月咱們在碧喬胡同見,你臉上還有些,現在連也不見。我上回就說要早些接你回來,你偏不許,生怕耽誤我殿試。你瞧,若是那時候就使法子接你回來,我恐怕還能點個狀元,就是一月里牽腸掛肚為你擔心,這才只點了個探花。”
花綢嗔他一眼,略攏一攏頭發,“你推到我上來!是變著法兒朝我邀功還是如何?點了探花,還要怎麼的?”說著,憋不住嘻嘻笑,兩個在里挪跪起來,抻起腰往他臉上親一口,“我到底是回來了,謝謝你去接我,只是我心里有件事放著不好。”
“你放心,既然回來,我就絕不你回去。”奚桓順勢摟著的腰,鼻尖對著鼻尖蹭一蹭,“只是我要從長計議,怎麼你長久的從單家才好,眼下倒不急,你住在家里,他們若來接,我自然有法子打發他們。”
“倒不是為這個。”花綢把腰氣餒地松下去,“我曉得一時半會,單煜晗是不肯放我的,他那個人,倒不是有多舍不得我,就是像要跟誰爭這口氣似的,總有些不該犯的地方犯。我既然到家,就不急了,只是我那些嫁妝仍放在他們府上,我有些不放心。他們家里為著維持侯門的風,已是在強撐著,又是養許多下人不肯放,又要在外頭擺著面風,不肯一點怯。可這些開銷倒不小,我只怕我不在家,他們太太就打起我那些東西的主意來。”
奚桓瞅片刻,倏然仰起頭大笑。花綢不懂是何意思,只怕他是笑自己小氣,便搡他一把,“有什麼好笑?我那些使不著的頭面首飾、家私古董先不講,就是那些白花花的現銀子,也還有三四千在箱子里呢!”
笑足一陣,奚桓摟了狠狠在臉上啄一口,掐著的鼻尖轉一轉,“你這個人,錢上看著明,卻經不住細敲。你把你那些東西放在他家庫里,手里空拿著單子,可常去檢點了?只怕你也沒有檢點一回,早不知被人花去多了,現在腦子發熱想起來。”
花綢一霎擰了眉,往上一拍,“哎呀,那不知被他們花去多了,要想個法子拿回來!”
“算了,”奚桓將個胳膊繞過腦后,手轉到額前,將一縷額發別在耳上,“讓他們花吧,正好他花出去,或者往后對我還有用。”
“什麼用?……”
奚桓垂眼見兩個眼餳迷離,不由,把近的,卻又刻意地離了距離,“現在還說不準,或者以后得知未可。”
花綢被他吐出的氣拂的腮上,到心里去,便暗暗退開幾分,“你這個人,什麼時候神神起來,真格是長大了……”
淡淡的脂味,暗裹著些玫瑰頭油香,像一縷煙,奚桓在像個十足十的登徒浪子,在臉畔輕輕吸嗅,頑劣地歪著顆虎牙笑,嗓子沉沉的,像著濃濃的,“我早就長大了,不信你試試?”
花綢被他說得心砰砰跳,臉燒得緋紅,重得抬不起來,低著脖子將把他推一把,“哎呀……你這個人……”往下,燙得說不下去了,幸好聽見外頭椿娘招呼小廝抬熱水進來,像是來解救,便順勢婉地瞪他一眼,“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說話人就推門而,奚桓端坐起來。椿娘把二人脧一眼,招呼小廝將熱水和著冷水倒進屏風后頭的浴桶里頭。
刷拉拉的水聲催促著,奚桓卻像舍不得走,磨磨蹭蹭地在屋里踱了兩圈,又把花綢繾綣纏綿地一,咳嗽兩聲道:“您洗了澡,吃過飯再吃藥,爾后再睡一覺……”后半句,無聲了,只有個口型,“我夜里來。”
花綢在帳里,不可查地點點頭,別過眼去不看他,耳朵卻在滿室傾倒的水聲里輕易辨別出他的腳步聲,低鏘地走遠,像他來時,那麼人心弦。
香閨靜掩,窗外啼鶯,天暗得晚了,還沒黑盡,綺窗上飄搖小燈,一時分不清是天還是燭火,映著滿地黃花,如夢似幻,離人仙境。
走進門來,花氣依人,紗帳似霧非煙,借來一點胭脂染,帳中人橫臥,素藕纏,綽約神,背對著瞧不見臉,卻聞一細微的啜泣聲。
奚甯心里嘆息一聲,悄然欻步過去,落在床沿夠著腦袋瞧,“怎麼又哭了,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唬得奚緞云一跳,忙翻坐起來,淚珠子也忘了掉,“你幾時回來的,怎麼連個聲音也不出,兀突突走到房里嚇唬人!”
奚甯淚涔涔嗔嗲一眼,骨頭了,四下里尋絹子,好容易枕下尋得一條,忙為揾淚,“是你一心哭,才沒聽見我的聲音,又哭什麼呢?是誰不好?”
“沒有誰不好。”奚緞云自個兒接了絹子抹干淚,倒笑起來,“是綢襖回來了。”
原來奚甯還不知道這一節,朝窗戶外窺一眼,見東廂門窗閉,扭回頭來笑兩聲,“既然妹妹回來,該高興才是,又哭什麼?難不是被單家驅逐出來的?”
“你不要胡說哦!”奚緞云忙瞪他,“我的兒好得很,無端端怎麼會被夫家驅逐出來?是聽見得了痘瘡,單家有些避忌,怕在那邊不好養病,桓兒就將接回來將養。誰知到家請太醫來瞧,倒不是痘瘡,是外頭的大夫診錯了,我心里大悲大喜,才哭的,沒別的事,只是上有些疹子,還要養一養。”
奚甯聽了一會兒,忽然這一段故事,倒將他笑意斂去,拔座起來踱了兩步,輕攢著眉問:“是桓兒接回來的?”
“是哦,早起紅藕打發那府里陪過去的一個婆子回來報,說是綢襖得了痘瘡,桓兒聽見,就要套車去接,我聽見嚇也嚇死了,還是他有注意。”
“回來又不是那病?”
奚緞云萬幸地點頭,“虧得不是,那外頭的大夫,終究沒有宮里的太醫有數,隨隨便便就給人診出天大的病來,嚇得人魂兒也要丟了!”
奚甯轉背忖度片刻,什麼也不提起,仍舊落到床沿上摟抱,“你瞧你,什麼事兒先急起來,真嚇出個好歹,我可怎麼好?既沒有什麼不得了的病,就不要哭了,我看你眼睛也哭得紅紅的,可吃過飯沒有?”
“與綢襖一齊吃過了,你從衙門回來,可吃過沒有?”
奚甯搖搖頭,奚緞云又立馬穿鞋起來,拽他到榻上坐,“你在這里,我去燒兩個菜來你吃,可要吃酒?”
“不吃酒,隨便燒兩樣簡單的我填一填就得了。”
未幾擺上兩樣小菜并一碗白米來,只篩來一壺清淡的桃花酒,添放碗筷與他。
奚緞云在對榻坐下,支頤著臉看他吃,“我想,綢襖要在家住些日子,紅藕也跟著回來了,仍舊照管屋子。外頭的丫頭,還遣們回原當差的好。紅藕心里明白事,到底便宜些,那兩個丫頭不曉得咱們的景,進進出出的,不大好,你說呢?”
家里枝枝節節的小時,奚甯倒不大留心,連外頭丫頭也不認得,只把腦袋點著,“你說好就好,你看著調停,不用問我。”吃了兩口飯,擱下碗來,“夜里我還有點公文要看,看完了又過來,只怕吵著妹妹,不如你到我屋里去睡?”
奚緞云桃腮薄醉,秋波慵轉,“哪個要你說這些?一回來就說這些‘睡不睡’的話,好沒正經。”
意綿綿間,奚甯掐著的下晃一晃,“我說的‘睡’就是闔眼歇息,你想到哪兒去了?是我不正經還是你不正經?”
“去!”臊了,狠狠拍掉他的手,自個兒別腰悶坐半晌,只待他吃凈那一碗飯,回眼嗔他,“可還要吃啊?”
“不吃了,我這里先過去,你一會兒過來。”
奚緞云低眉喁喁,“你有公文要看,我又去做什麼?”
“我丫頭鋪好床,你睡你的,我在一旁看公文,又不妨礙。”
這般走出去,卻不回房,又到奚桓屋里,見丫頭們四下里說笑,見了他要行禮,他忙止住,悄步進屋,見奚桓獨在榻上歪著看書,適才滿意地點點下頜。
奚桓剔眼見他,忙起打躬,“爹怎麼想著來?”
“你做什麼勾當怕我瞧見,我來不得?”奚甯冷語一懾,到書案后頭坐著,隨手翻一翻他寫的策論,倒是字字珠玉。
卻怕他得意,默然不提,仍舊著聲冷著眼,“你雖點了探花,按說可以沾沾你老子的,個實職與你做。可我想,你為人鬼僻,又有些不知年輕氣盛不知深淺,不好讓你做什麼要差事。我與吏部商議,還是就將你安在翰林院,磨磨你的子才好,過兩年才將你派到別的任上,你可有什麼意思?”
早料如此,奚桓也不灰心,笑嘻嘻奉了茶到案上,“兒子全憑爹做主,爹看兒子,自然是看得準的,不論何何職,兒子全力以赴就是了。”
奚甯冷眼見丫頭出去,呷了口茶,適才把正話提起,“你姑媽,是你上單家接回來的?”
奚桓稍稍一怔,心竅轉一轉,忙點頭,“是兒子,兒子聽見姑媽得了重疾,心里好不擔憂,又見姑哭得那樣,便自作主張,套了車去與單家商議,將姑媽接回家中將養。誰知回來太醫瞧過,并不是什麼重癥,姑與兒子這才安心,好在是虛驚一場,父親也不必憂心。”
銅壺得奚桓心里七上八下,鶻突等著。
俄而一晌,奚甯吃夠半盅茶,剔眼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姑的一場‘虛驚’,難道不是你作下的?你個小賊心思,想瞞過我的眼去?好好的,你姑媽在哪里染的重癥?怎麼回到家,又是大夫診錯了?哪里來的野大夫,連個痘瘡也診不好?”
“兒子的伎倆,哪里能瞞得了爹?”奚桓陪著笑臉再三打躬,“姑媽的確沒什麼重癥,是兒子外頭買通大夫診的,就是為了瞞過單家,將姑媽接回家來。爹不曉得,那單家欺姑媽無父,日日刁難,兒子出這個主意,也是想既不使姑媽苦,又讓大家場面上都過得去。”
奚甯漠漠將手指點一點案,篤篤聲似如警鐘,“這是單家的事,如何到你一個晚輩手?單家若對你姑媽不好,不得我說一聲也就是了,你怎好管別人的家務事?你姑媽既是人家的媳婦,你誆騙出來,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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