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玉清年離家,獨自前往邊關參軍,一路浴戰,英勇殺敵數年,不知你對邊關的文人墨客狀況了解幾何?”
黎銳卿放下茶盞,恭敬回道:“回伯父的話,晚輩所在的江城邊關中,因環境之故,百姓擅武好戰,有通識文墨,但從各地前往江城游歷的文人墨客卻也不在數。比如京城的范大儒,江南的繆大儒,都曾帶過弟子前往江城,暫代軍中文士,為邊關將士盡全心力,更有一段時間,那些文人在江城為一些免費啟蒙,留下過不佳話。”
“哦?可是范仲大儒,和繆子大儒?”蘇牧璟開始有了些興趣。
黎銳卿笑盈盈頷首:“確實,當時兩位大家還寫出了不氣回腸的邊塞好詩,在江城廣為流傳,當時范大儒的弟子還曾言說,待回京后范大儒就會出一本詩集和書冊,估計他們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在各大書肆出售。”
“是什麼樣的詩?黎兄可還記得幾首?與我們分一番?”蘇潤允熱切地看向黎銳卿。
讓一個武人,去背誦文人的詩詞,而且還是幾首,這并非易事。
蘇潤允保持著面上真誠無偽的表,心中暗思忖著,這位未來的姐夫能否接下這一刁難。
黎銳卿微微一笑,張口就背出一首當時范大儒所做的詩作:“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
聲音清朗,語氣頓挫,神態斯文,仿佛此時的他只是一個文客,而非武一般。
黎銳卿記憶力很強,尤其是在文字和數字方面。
眼見著蘇家父子手指一點點的,逐漸沉醉于兩位大儒的一首首氣回腸詩作中,他又仔細回憶了一番,接連背出好幾首,才作罷。
背到最后,蘇牧璟已經忍不住鋪設筆墨紙硯,在紙上狂放豪書,他激紅的面,仿若是喝醉了酒一般,熏熏陶陶,樂在其中。
眼見大哥和父親已經沉醉在詩作的意境中,不可自拔,蘇潤臧作為在場勉強保有理智的蘇家人,強迫自己不去回憶那些口齒留香的佳作,輕咳一聲頂上:“黎兄更喜飲酒,還是喝茶?”ωWW.166xs.cc
“更喜品茶,只邊關苦寒,這些年還是飲酒更多些。”
蘇潤臧完避過茶這一選項,直接問起酒來:“不知在酒水中,黎兄更喜飲哪種?”
傳聞邊關將士條件惡劣,哪怕飲酒頗多,也有人知其背后深意典故。
話說邊關都那般大風大沙的下來,怎麼他這未來姐夫的臉上都沒有半分糙皴裂呢?蘇潤臧忍不住抬手了把自己的臉,心生不解。
眼見著黎銳卿輕舉茶盞,斯文一笑,比他這個新任秀才都更像是文人雅士。
“我更喜酒勁兒濃烈的酒,比如蘭陵酒,蓬萊酒,像是時下備推崇的皇都春、珍珠泉,我則覺口味太過綿。當然,在邊關時,我們飲的更多的還是邊關農家老酒,無名無姓,卻也夠勁,夠烈,足以暖。”
“蘭陵酒與蓬萊酒,確實破一些文人狂士的喜,且其酒水釀造已有千余年歷史,曾有幸品過一口,確實值得人回味。”
黎銳卿頷首:“蘭陵酒,清香遠達,復金黃,飲之至醉,不頭痛,不口干,不作瀉。臧弟若喜,改日我送來幾壇,與有益,常飲藥俱良……”
之后的黎銳卿,就仿若打開了話匣子,從各種酒背后的淵源典故,到更喜的茶家經典,著番兒的與蘇潤臧說起。
等蘇牧璟與蘇潤允兩人合力將方才的詩作都默寫下來后,黎銳卿與蘇潤臧已經將話題轉至時下大晉的各方地理傳說,人文風俗。
蘇牧璟與蘇潤允眼前一亮,紛紛加進去,就天文地理、時政治理等方面,與黎銳卿攀談起來。
對于方家人這通明顯刁難的談話,黎老太叔公全程笑瞇瞇地坐在一旁,神相當鎮定。只在說到農事時,才會偶爾上幾句,表現得相當淡然。
然而,這場談話的刁難者蘇家父子,卻隨著談話的深,逐漸忘卻了他們一開始的初心。
關于今天的這場談話,蘇牧璟三人都以為,黎銳卿既是武將,而且還是十二歲就自己跑到邊關參軍的武將,他對文人的正統知識一定會表現得比較苦手。
他們只需在這些方面略微淺嘗輒止,就能讓對方知難而退,之后大家再順勢將話題轉向武將擅長的練兵以及邊關生活等方面。
先抑后揚,先后松。
卻未想到,他們想得很好,黎銳卿卻沒有按照他們的計劃走,甚至到后來,一手帶領了談話。
無論天文地理、數醫農歷,還是朝政時弊、農耕商稅,甚至就連災難治理、歷法風水,他都能說出一套獨特見解,雖說并非是像正統文人那般,能夠深淺出、分析得井井有條,但他卻從武將的角度,給他們提供了不新思路。
談論越是深,蘇牧璟眼中就越是異彩連連,甚至生出相見恨晚的緒,連一開始對黎銳卿面貌的不待見,都拋到了腦后。
談至最后,蘇牧璟到底沒忍住開口詢問:“玉清你既然學識這般富,當初為何未走文路,而去做了武?”
黎銳卿斂下眼睫,低眉淺笑:“彼時家貧,并無銀錢供我繳納束脩、購買筆墨紙硯,再加上我為家中最后一位獨苗,總想為家母、也為自己博一份前程,剛好當時邊境,便前往了邊關效力,之后就一步一步走了上來。”
黎老太叔公也道:“當初他父還在時,玉清也去過學堂,且天資上佳,常得夸贊。之后聽聞他去了邊關,棄文從武,我還很是扼腕過一段時日。”
事實上,黎銳卿隨著黎母回到劉家那邊討生活后,也上過幾年的學堂,只是之后不知因為什麼緣故,還是棄了文從了武。
但現在既然黎銳卿選擇含糊而過,他自然不會在這種場合多話提起。
黎銳卿向太叔公拱手行禮:“彼時承蒙太叔公幫助良多,玉清心中激。”
黎老太叔公連連擺手,想想曾經那段年月,以及黎銳卿這些年到的苦,他也跟著嘆出一口氣。
“以我方才與你的流,你在書本上并未放棄過學習。”蘇父捋著須,得出結論。
“畢竟是時執念,在有了條件后,還是想盡可能地多學習一番。都言說活到老,學到老,更何況晚輩現在還不老。”
蘇父眉梢越發舒展:“有這向學之心便是大善,若有疑問,可隨時來尋我解。”
黎銳卿當即起對蘇父行了一個大禮:“玉清心喜,多謝伯父。”
蘇父須大笑,蘇潤允和蘇潤臧在興退卻后,開始清醒,兩人面面相覷。
他們想提醒蘇父,哪怕再欣賞也別忘了他們先前的計劃,別一個勁兒的夸人,把人給夸飄了。
但猶豫了一番,還是沒有張。
主要是現今的狀況,他倆實在沒有開口的底氣。
等蘇父與黎銳卿又聊過了一個段落,黎銳卿轉對蘇潤允和蘇潤臧道:“我家中有兩位養子,名為黎川智、黎川忱,一個十歲,一個八歲,他們在家鄉時都讀過一陣子的書,最近剛剛調養好,只在學一事上并無頭緒,現在想要尋個啟蒙學堂,不知允弟和臧弟是否有學堂推薦?”
這個蘇潤臧還正好知曉,于是開口道:“我家中三弟便在諸秀才的學堂中讀書,若你那兩位養子不嫌城東距離遠,可與我三弟一起進學。”
“如此大善,只是不知那諸秀才對于學者可有門檻。”
蘇潤臧想了想:“諸秀才那邊要求不算太高,只一點,不收毫無基礎的蒙,最好在家中提前學過一段時間。不如這樣,剛好最近距離我與大哥前往府學報道還有段時間,黎兄可將那兩個孩子帶來,我們為你把把關。”
蘇潤允坐在一旁,看著正眉宇飛揚,侃侃而談的蘇潤臧,眉梢微抬,看向黎銳卿。
他覺這個節奏有些不對。
按照他們最開始的計劃,應該是先用學識打擊對方,再轉移輕松的談論話題,給對方一點甜頭。但是現在卻怎麼變了對方先用富的學識打擊并收服了他們,之后再轉移一個輕松的話題,將家中養子這個弱點主往他們手中送,以表誠意,讓他們安心?!
蘇潤允看著還沒有反應過來其中彎彎繞繞,已經興致高昂地詢問起黎銳卿那兩位養子學習進度的蘇潤臧,了角。
黎銳卿注意到他的表,眼底飛快過一抹笑意:“允弟可是有何高見?”
蘇潤允放下茶盞,笑得眉眼彎彎:“不過是略有慨,明明與黎兄年齡相差并不多,事及學問上卻相差遠矣,心中慚愧。”
“允弟過謙,你忘了我們還有四歲的年齡差?允弟能夠年得中秀才,已是厲害得,換我,也不一定能夠做到更好。”
文人科舉需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登階而上,不似武將,只要功勛跟得上,就能飛快高升。
只不過前者會安穩一些,后者是將頭顱隨時拴在腰上玩命罷了。
蘇潤允連忙謙虛,心中卻想著,玩不過就是玩不過了。
不過他們現在玩不過一個場老油條也并沒什麼可失落。
且再往后看,等他在他邊再熏陶熏陶,學到了他上的全部髓,就不相信有一天他會玩不過他!
次日,黎銳卿果真將家中兩位養子給帶了過來。
兩個孩子形纖瘦,據聞已經被帶回黎府四個多月了,卻還是瘦地不行,面上也仍沒被養出多。
見幾人疑,黎銳卿為他們解釋:“這比他們剛來黎府時,已經長出了些了。我最開始尋到兩人時,他們一個母親病逝三年,自己一個人在土里刨食,被得皮包骨頭;一個獨住在破廟,被打傷了手臂,不能彈。現在是忱哥兒確定自己握筆無礙,才向我提出的讀書請求。”
黎銳卿將前后過程描述得很平淡,蘇潤允和蘇潤臧卻能夠想象出其中畫面。
“盡早被磨平心,沉穩心智,于他們之后的學業,也是件好事。”
“經歷坎坷,歷經磨難,未來自有大。”
黎銳卿點頭:“他們各自的父親都是我之前戰場上的心腹,我答應過他們,會為他妥善照顧好家中子,既然他們想讀書,我便供他們讀。只是能否讀出頭來,就端看他們自己的本事。”
蘇潤允和蘇潤臧站在書房外,看著正沉穩地站在書房中等待的兄弟倆,再看看旁邊眉眼跳天真的蘇潤興,不由嘆出一口氣。
都說苦難使人長,古人誠不我欺也。
兩人進書房,對黎川智、黎川忱兩兄弟考校一番。原想著,他們二人即便曾經學過一部分知識,之后經過那番長達幾年的變故,也應忘得差不多。
卻未想到,雖未記得更多,但只三字經和百家姓,卻已能夠做到背誦流暢。
這種對待學習的認真和求態度,讓兩人驚喜不已。
而且,雖然黎川忱要比黎川智年紀小上兩歲,但他于學問的理解上,卻更喜人的靈。
蘇潤允看著旁邊驚訝的蘇潤興,嘆息道:“以后你可不能懶了,再懶,就真的要被比下去了。”
蘇潤興很是不服,拍著脯氣哼哼道:“大哥,你這是小瞧人,你們只管等著瞧。”
確認了兩人的學習進度,蘇潤允又為二人布置了一些任務,讓他們每三日過來一趟,等月末進度跟上后,就可直接去諸秀才的學堂報名。
屆時,他與蘇潤臧也該啟程前往府學學習,如此時間上剛剛好。
黎川智、黎川忱筆直地站在原地,聽得這個結果,皆是眼欣喜。
他們極力忍住眼底的喜意,抿瓣,恭敬拱手:“多謝蘇叔教導。”
當天將暗,絢爛的晚霞為天邊鑲上了層淺金的邊。
從蘇家駛離的馬車上,黎銳卿與黎川智、黎川忱兩兄弟相對而坐。
與黎銳卿的輕松自然對比,黎川智與黎川忱均面容嚴肅,神張,與他們方才在蘇家書房中面對考驗時的侃侃而談表現,完全不一樣。
等黎銳卿從思緒中回心神,一轉頭就看到邊兩個男孩的嚴肅模樣,溫雅輕笑:“張?”
黎川忱不敢說話,黎川智咽了一口唾沫,微著眼簾開口:“回父親,不張,是崇敬。”
黎銳卿嗤笑一聲,不置可否,只是道:“路既然是你們選的,那這中間無論面對多艱難困苦,你們也要將這條路走下去,在沒有取得績前,我不會再手幫你們。”
黎川智與黎川忱雙雙舒出一口氣,連忙點頭應聲:“我們知曉的,多謝父親。”
黎銳卿嗯了一聲,側頭看向車窗外,瞇起狹長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而馬車上,黎川智與黎川忱始終正襟危坐,不敢彈,也不敢多言。
長久的寂寞無言中,黎家的馬車噠噠噠地穿過繁鬧的街市,在傍晚的落日余暉中,越行越遠。
*
幾天后,正在家中忙碌著繡制嫁的蘇滿娘收到了黎母的請柬。
這份請柬用的是時下姑娘家喜歡的金翠紋香紙,簪花小楷所書,言說邀到黎府做客一日。
蘇母對于黎府這位老太太并沒有多了解,也無法給蘇滿娘太多參考意見。
只是叮囑道:“那位老太太也不知格好不好,你去時遇事一定要多多忍耐。這次親事都已經定了,想必也只是看看而已,如果真是不滿意,當初黎家也不會派人來提親。當然,如果敢刁難你,你便回來與娘說,娘給你想辦法,你不要在你未來夫家立馬給你未來婆婆沒臉。”
蘇滿娘一一頷首:“娘,我都記下了。您不用擔心,您養我這些年,看我什麼時候與人生過氣,紅過臉。”
蘇母想想也是,大兒的脾氣,是最放心的。大虧吃不了,小虧不上心,“走,娘帶你定一下那日的裳首飾,到底是初次見面,可別失了禮數。”
因這次是拜見長輩,所以上次在陳氏布莊定制的流蝶便被首先排除,那子穿起來好看是好看,但穿著去見長輩就有些不太莊重。
最終兩人在柜前挑挑揀揀,選定了一套藕荷的淺紋夏裝,穿在上,不僅顯得年輕溫婉,也不會失了莊重。
次日一大早,蘇滿娘在六巧的幫助下,對著鏡子將自己收拾妥帖,便帶上六巧,坐上老陳頭的馬車,噠噠噠地向黎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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