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只要嫣兒愿意,沈公子別無所求,姨姨可曾騙過你?」
8.
當晚,幾位姨娘看我滿腹心事,都不愿回房,只要留在我旁陪我,可惜我的床上實在不下六個人,無奈,只有大姨娘留下來,其他四位姨娘,還是不舍地回去了。
夜,我窩在大姨娘的懷里,輕聲問,沈渙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大姨娘一邊拍著我的后背,一邊輕聲細語地跟我談起了沈渙之。
據我姨娘說,沈家是文出,在京中一向以清流自詡,沈渙之的曾祖父,甚至至一朝宰輔,但到了沈渙之父親這一代,便因為子孫不肖而漸漸沒落了。他父親不,家中全靠嫡母的嫁妝維持,沈渙之是沈家的庶長子,他親生母親去得又早,小時候被嫡母視作眼中釘,吃了不苦頭。
沈渙之六歲那年,偶然被人帶去了臨淮侯府的演武場,在演武場上一個人比劃了幾下,恰好就被我阿哥看到了。我阿哥覺得他是塊練武的材料,就把他收為了小徒弟。沈家一開始不愿意讓長子棄文習武,阿哥還親自上門,說服了沈渙之的父親。
后來,沈渙之就一直阿哥教導,進益飛速,連我爹都對他刮目相看,沈渙之十歲那年,我阿哥出征,他一直想跟去,但被我阿哥呵斥了一頓,最終沒能隨行。
我聽到這里,心里不由得又跳了一下,原來當年,和我一般眼穿,日日盼著我阿哥歸來的,真的
不止我一人。
那,得知我阿哥回不來的時候,沈渙之怎麼樣了?
阿哥走后,我至還有爹爹呵護,但聽姨姨的話,這個沈渙之,卻是除了我阿哥,誰無法依靠了。
大姨娘點點頭,默默地嘆了口氣,對我說,沈家聽說阿哥不在了,就來人強行將沈渙之帶回了沈家,連喪禮都不許他出席。我爹爹當時心灰意冷,便也沒有阻止沈家將他帶走。
可誰知,這個沈渙之,竟是個倔脾氣,他是連夜從沈家逃了出來,只在侯府門前跪了一夜,說是給我阿哥跪靈。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瘸一拐,撐著又小又單薄的子,去了兵部報名從軍。我爹聽說此事后,長嘆了一口氣,親自去兵部將他要來,編了臨淮營,更將他時時帶在旁。從此以后,沈渙之便久駐軍中,就算過年過節,都很回沈家臉,幾乎已經與本家一刀兩斷。
這些年,他在軍中表現得很好,屢提拔,人人都說,他很有我阿哥當年的風骨,就是手稍稍遜,不及阿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威。
姨姨還說,從我十四歲那年開始,他就不停地煩請人來府上向我提親,并且從第一次提親開始,他就說自己甘愿贅臨淮侯府。
我問姨姨,這樣說來,沈渙之也是個重重義的好男兒,既然如此,那我爹又為何不肯松口,答應這樁好婚事呢?
姨姨聽了我的話,暗暗笑了幾聲,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姨姨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哽咽,將我摟了摟,輕聲對我說:
「渙之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拳一腳打來的,用用淚換來的。你爹也是憐惜他,不愿意他這樣的好人材,因為贅婿的份被埋沒,被人瞧不起。」
說著,姨姨的頭梗了梗,強行著抖,繼續說道:
「侯爺常說,臨淮侯府已經是強弩之末,嫣兒,你是侯府最后的孩子了。你孝順你爹,也孝順我們這些老太婆,所以一心要招贅婿府。可是嫣兒,你爹也是疼你你的,你不忍心我們孤單終老,而我們,又何嘗忍心拖累你的終呢?我們的嫣兒,是大周朝的巾幗英雄,什麼樣的好男兒配不上,若為了我們這群老骨頭,委屈嫁個草莽匹夫,姨娘真的,連合了眼都不得安生啊。」
有幾滴溫熱的水,從姨姨的臉上下,落在了我的臉上,淚水漸漸變涼,又順著我的臉頰落。大姨娘吸了吸鼻子,勉強破涕為笑,帶著一點點開心,繼續說道:
「姨娘剛聽到你瞞著你爹比武招親的時候,人都快暈過去了,但是又聽說,贏了你的人是沈渙之,就一下子覺得天都亮堂了。幸好是沈渙之,雖然費了一番波折,但幸好,最后還是沈渙之。」
我聽了姨姨的話,心里的覺很復雜,不知道是欣喜,還是茫然。
幸好,是沈渙之嗎?
9.
我整晚都在回想著姨娘的話,一宿沒睡安穩,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跟我大姨娘說,我想去見沈渙之一面。大姨娘忙讓我快去,還說會幫我搪塞我爹,讓我別擔心。
我換上一石榴紅的衫,上我的小紅馬,匆匆飛奔出了家門,直往羽林營而去。羽林營的人看到我,都笑得有些刻意,他們說,沈渙之在臨淮營的演武場,我只得調轉馬頭,轉而直奔演武場。
一來一去,花了些時間不說,我的肚子都跑了,偏偏演武場附近荒僻,連個賣吃食的攤子都沒有。我恰好想起,附近有樹,常有士兵將吃食藏在里面,便暗地準備去順一兩塊點心果腹。
這樹,還是我初來演武場時偶然發現的,這些只專心舞刀弄槍的傻瓜蛋子,一藏就是十多年,到現在都沒想過要換個地方。
可能是我心里太得意了,不料,今日就正好撲了個空,那個樹里干干凈凈的,連個渣子都不剩。我有點喪氣,忍不住撅起了,抬手捶了捶那棵樹。
剛捶完,我便聽到后傳來了輕輕的笑聲,轉頭,便看到了沈渙之,他又是一白,斜倚在一棵樹前,笑著我。
每次他看向我,目總是這樣溫,讓人想莫名落淚。
「嫣兒可是來找我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沖他點了點頭,還沒開口,肚子就咕嚕嚕地了起來,弄得我更不好意思了。沈渙之笑著上前,手牽過了小紅馬的韁繩,又從他腰間摘下一個小布袋,遞到了我面前。
「不知道你了,上只有些干點心,嫣兒若不嫌棄,可以先吃兩口。」
我紅了臉,但還是接過了那布袋,跳上一塊青石,準備吃兩口墊墊肚子。沈渙之將我的小紅馬拴好,順手就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把刷,給小紅馬一下一下刷著,小紅馬輕聲咴了咴,一副很的模樣。
我將沈渙之的布袋打開,咽下了幾塊點心,邊吃著,邊仔細地看了看里面點心的模樣,然后合上布袋子,就坐在青石上,更仔細地打量著沈渙之。
沈渙之覺到了我的視線,轉,也回著我。我們兩個默默對視了一會兒,最后還
是我,先開口出聲:
「沈渙之,我的小紅馬子烈,除了我,不曾讓第二個人過它,更別說給它梳馬了。」
沈渙之聽了個我的話,移開了目,不置可否地抿了抿,一副心虛的模樣。但是我沒有那麼好糊弄,仍地盯著他,繼續問道:
「我小時候就一直疑,為何這樹里的點心,每次都松脆。這樹,就算有油紙包著,點心也沒法長久防。我猜,我應當沒有那樣的好運氣,十多年了,每一次都趕著別人剛藏好,便能接著被我發現。」
沈渙之還是沒出聲,但是低下了頭,眼神瞟,一副心虛到發慌的表。我見他這個樣子,更是不肯輕易放過他,索就跳下了青石,拿著他的布袋,走到了他面前。
「還有,你這滿滿一布袋的點心,跟我自小從樹里找到的那些,簡直一模一樣,沈渙之,你難道沒什麼話要跟我解釋嗎?」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臉上突然就騰起了一片紅云,他不敢看我,慌張著就要跑開,我眼疾手快地向前飛一步,雙手撐住了沈渙之后的大樹,將他整個人困在我的臂彎之中,無路可逃。
沈渙之的神變得更加窘迫,他咬著下,低下了頭,我眼看著,那紅暈一路從他的臉頰,蔓延上了耳朵尖,還有脖頸,最后連他的指尖都好像紅了一片。
或許,是他生得太過好看了,明明害的人是他,但看著他這幅模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悄然就漲紅了臉頰,甚至說話的時候都結了起來,連個囫圇的句子都說不好。
「沈,沈渙之,你,你臉紅什麼……」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臉上紅得更加厲害,幾乎像要滴下來,他好像覺得自己丟人,忍不住就抬起右手,擋住了自己的面頰。
他右邊的袖,卷到了手肘上,幾道鞭子留下的舊傷,縱橫錯,就這麼暴在了我的面前。
一剎那,我不手,上了這傷疤。
沈渙之啊,我沒能記住你的臉,可我,無論如何都忘不掉這幾道鞭痕。
10.
阿哥走后,我一心想習武從軍,奈何生為兒,始終得不到我爹的允準。但我是要跟他作對,常常一人帶著紅纓槍溜出府去,跑上大半天的路程,到這個演武場「師學藝」。
演武場的人,一開始可憐我,不想讓我白跑了大半天的路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日子久了,還是有風聲傳到我爹爹的耳中。我不得,就開始了與我爹斗智斗勇的日子,哪天一不留神在演武場被他撞見,就要被打一頓,拖回家去的。
有一日,我剛跑到演武場,便就被爹爹抓了個正著,爹爹呵斥我,說一個姑娘家不該如此拋頭面,要我立刻回府,但我不從,死抱著阿哥的紅纓槍,一句話不說,就跪在他面前不肯起來。
爹爹在下屬面前向來說一不二,何曾被人這樣拂過面子,更何況,這不聽話的還是自己的親生兒。他也著實不愿意我再留在軍營中爬滾打,便想了個餿主意,試圖將我嚇回家去。
爹爹說,戰場上刀劍無眼,不是我這能承得住的,若我當真想伍,那便先他四十鞭子,若能不哭一聲,全都抗下來,那他就再不管我,由著我來演武場習武。
他此話一出,演武場上就起了一陣,四十下鞭子,饒是最的好漢也要丟半條命,更何況是我這還沒有紅纓槍高的小孩。爹爹滿以為我會知難而退,但是他低估了我的決心,我只是將阿哥的紅纓槍小心地放在了一邊,接著便用小手護住頭,跪在了我爹腳下。
我爹被我得氣紅了眼,當著眾多下屬的面,也顧不得我是他兒,揚起馬鞭就狠狠地了我七八下。只這七八下,我便已經衫,咬出了,幾乎要痛昏過去。可我仍搖晃著,堅持跪在爹爹面前,說什麼都不肯起來。
爹爹被我得下不來臺,只能忍著心痛,又下手了我十幾下,這十幾下,雖然他已盡量輕輕下手,但奈何我生得稚,仍是落了一地的。我整個人倒在地上,看向我爹時,卻只是笑著對他說:
「還剩二十一下。」
我爹的手抖著,高高地舉了起來,但是就是落不下去。我躺在他腳下,渾的劇痛,幾乎要將我這個小人兒撕碎片。就當我痛到恍惚的時候,我覺自己被什麼人抱進了懷里,又聽到一個聲音,對我爹說:
「侯爺,繼續吧,賀蘭姑娘說了,還有二十一下。」
我爹的鞭子,就這樣映著刺目的繼續落下,抱著我的手臂抖了起來,很快便有鮮滴落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眼睛被糊了起來,分不清這是我自己的,還是那人的。
二十一下鞭子,很快便打完了,但我卻沒有繼續覺得疼,只覺得抱著我的那雙手臂抖得厲害,終于,那人撐不住了,松手將我放在了地上。
我掙扎著,想抬頭看一看他的臉,但無奈,力氣已然耗盡,意識消散前,我眼前,只看到一支模糊的手臂,那手臂印刻在我的腦海里,久久
不散。
這一頓鞭子后,我大病了三個月,但三個月后,我終于可以明正大地站上了演武場。我向很多人打聽過,那日替我挨鞭子的人是誰,可演武場上的所有人都三緘其口,只對我說,那日不曾有人替我挨鞭子,是我一人,生生捱過了四十下。
時日久了,連我自己都有些迷,難道,那日真的不曾有人將我抱在懷中?這一切,都是我意識不清時,幻想出來的?又或者,是我阿哥英靈在上,護我住了后面那二十一下馬鞭?
直到今日,我才猛然醒悟,那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人抱我在懷,真的有人替我挨了我爹的二十一下馬鞭。那個人不是幻想,更不是我阿哥,我阿哥,怎麼會管我爹侯爺。
那個人,是沈渙之!
「是你,那日抱我的人,那個替我挨鞭子的人,是你……」
我有點激,忍不住就手抓住了沈渙之的衫,沈渙之的神一怔,接著才意識到了什麼,手忙腳地遮住了自己胳膊上的傷疤。但他越是慌于掩飾,不也就越是證明,我沒有說錯嗎?
我手按住了他的袖,手指在了沈渙之的手上,他整個人都微微了一,乖乖停了下來,我抱著他的手臂,輕聲問他:
「我當時痛昏了過去,沒看清你的長相,但我后來一直在練武場打聽,想找到那日護我的人,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肯與我相認?」
沈渙之聽了我的話,又無聲地笑了起來,他出左手,想拍拍我的頭,但被我攔了下來。他的左手上裹著厚厚的白布,想是他前幾日逞強,握我爹的劍鋒留下的傷口,我呆呆的看著,心跳沒有,卻狠狠地疼了一下。
「嫣兒立志要繼承師父的愿,我為你幾下鞭子,又何足掛齒呢。」
聽著沈渙之的話,我的心臟又狠狠地搐了一下,仿佛有馬鞭再次落下,正落在了我心田之上。我抬頭,凝視著沈渙之的面龐,越發覺得這張臉何其悉,就好像,他曾無數次出現在我面前。
不知不覺間,我出手,輕輕上了他的下頜。
「沈渙之,你告訴我,我們的第一次相遇,究竟是什麼時候?」
沈渙之聽了我的問話,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他緩緩抬手,隔著厚厚的繃帶,握住了我停留在他下頜上的右手。他的笑,他的目中,無端染上了一悲切。
「神興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
一陣足以將我撕裂的疼痛,從我的心間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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