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來,花籃里重重復復,也只有這幾樣。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
就在祝玨要走時,我住了他。
「祝玨哥哥。」
「嗯?」
「府上每月鮮花,是否出自這個園子?」
丫鬟送花來時,只說是長兄的同僚,因而我從未想過是祝玨。
細細想來,京城里專門修了座花園的人家寥寥無幾,而請了名匠又與我家好的,只有一個祝家。
所以,這些花,是給兄長的?還是說……給我的?
祝玨有些愣神,出與以往不同的呆滯表。
我捂,笑了笑。
祝玨回過神來,有些尷尬,但也笑了。
「嗯,是這個園子的。」
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問,只說道:「嫂嫂不喜花草,兄長每次都將花籃給了我。」
祝玨也不說他是送給誰的,突然提到三年前我與他的初見。
「我答應過你要常常給你送東西。」
「那時候你還小,給你送東西沒什麼拘束。如今再像從前那樣,不太方便。」
所以,才送給兄長,再迂回地送到我手中嗎?
若和兄長直說是送給我的,祝玨怕不是要被長兄揍一頓,但如果以送給長兄的名義,既不會被揍,還能保證花兒能到我手上。
長兄知道我喜歡花,定不會落下我的份。
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怎麼問。
我抬起眸子,與他對視,他眼里是笑意盈盈。
「是嗎?」
我沒頭沒尾地問。
「是。」
祝玨抬起手,似乎想像三年前那般我的頭,但最終還是把手放下,只是挲了下角。
他走后,三姐姐的注意力終于不被路邊小攤吸引,挽住我的胳膊,微微皺起眉。
「你們剛剛說的什麼是和不是?」
我將目收回來,須臾,道:「沒。」
回府后,長兄喚我過去。
長兄的院子里種了許多湘竹,是炎炎夏日里的好去。
我邊走邊思量著等會兒要怎麼死皮賴臉才能多待一會兒,纏一下嫂嫂又不會被長兄趕走。
走進長兄的書房后,我發現桌上地上都擺滿了東西,一向寬闊的房間顯得仄。
我走近,看不見長兄人影,開口:「大哥?」
長兄從屏風后轉出來,道:「這些錦州土儀,你挑挑有沒有什麼喜歡的。」
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這是誰送來的?」
「祝玨。」
我佯裝淡定,道:「大哥何不自己留著?」
長兄打開一個匣子,里面是一些設著機關的小玩,無奈道:「我與他說過多次,我又沒孩子,這種小玩意兒本用不著。」
我想,希大哥知道真相后不會把祝玨揍扁。
5
我拿著匣子回到住的小院后,猶豫許久,還是跑去問三姐姐:「三姐姐……我想問,祝玨哥哥定親了嗎?」
前段時間,我待在自己小院中編書批注,目不窺園,而二姐姐三姐姐見我決心已定,也沒再提祝玨的事。
我們兩家是世,若祝玨已經親,即使我再不聞世事,也會聽到風聲。
但沒親不代表還沒定親。
「沒有。」三姐姐說。
我的心定了定。
「祝郎君早些年沒有定下親事,京中與他年紀相仿的子大多也已定親。去年祝家與陳家議親時,祝郎君又臨時被派到錦州辦事。」
「陳娘子已是二九年華,府上老夫人又纏綿病榻,陳家怕親事一拖,又要守孝三年,議親一事只好作罷。」
我將茶杯放下,想起他送的土儀,問:「所以,他是剛回京?」
「沒錯。」
我看向窗外,六月天清氣朗,草木正盛。
一如我現在的心境。
試試嗎?
我問自己。
可我來不及去試。
突如其來的訊息像冷水般,澆滅了我所有的熱切與希。
我朝附屬國眾多,近日,霓虹國與寒冥國在邊境發生,危及我朝子民。
祝玨被圣上封為副使,跟隨大姐夫——榮郡王世子一同出使,化解兩國矛盾。
雖然霓虹國與韓冥國各方面都需仰仗我朝,但這兩國積怨已久,出使團已做好打長久戰的準備。
長姐有孕,歸家,對我們幾個妹妹說:「寄郎預計此次出使最快也要大半年,不知道能不能趕上這孩子的出生。」
二姐姐怒道:「這兩國狼子野心,覬覦我朝已久,何須遣使?留著實在是礙眼!」
「二姐,慎言。」
三姐姐雖也不滿,但還是出言提醒。
我向窗外,芭蕉隨風起,苦笑了下,無言。
我沒想到,在祝玨離開京城前還能再見到他。
那日,我端著做好的桃花,穿過垂著夕花的長廊時,一抬眼,不是長兄,卻是他。
我們兩家是世,祝玨與長兄不錯,想來,應是好友間臨出發前的小聚。
我與祝玨對上視線,發現他手里拿著的,是我的手稿。
祝玨連忙解釋道:「你兄長說這是編纂的前人文集,讓我看看是否有需要訂正的地方。」
我已將《宋梁川文集》的第一卷編寫完,幾日前將手稿給長兄,若無更改便要制版印刷,投書市。
既然是前人的文集,自然無須避諱。
我頷首:「無礙。」
接著,忍不住道:「此去……山高水重,愿一路順風。」
祝玨粲然一笑,說:「好。等我回來,給你帶些土儀。」
那時誰也沒想到這次出使會這麼難辦。
不過,我永遠忘不了,明德十年的夏天,綠意正濃的園子里,那個驚才絕艷的年郎。
我似乎明白了,前人所說的,須臾便是雋永。
《宋梁川文集》的第一卷很快印刷好,投書市。
編者那一欄寫著外祖父,二哥哥,還有我的名字。
文人士子對姜韞并不悉,認為是姜家的哪個小輩。
我已經很高興。
祝玨出發前購置了好幾本,時常在信中與長兄流想。
長兄覺得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將他與祝玨的書信拿給我看。
隨著時間推移,我也漸漸在信紙上提筆留下只言片語。
一開始是表達謝,到后來,我會在信紙上寫下編書時遇到的困難,由祝玨為我解,到最后,我們之間的流不再需要長兄轉達。
那年臘月,祝玨又來了信。
一個信封里,一張是給長兄的,一張是給我的。
我爹我娘見我們在信件中只是流文學經典,便默許了。
只是,隨著流的深,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他。
祝玨的觀念想法與我如此契合,我們的信件從來沒有斷過。
等他回來,我一定要試一試。
6
我娘又開始為三姐姐挑選夫婿,最后定了顧家三郎。
我去看了三姐姐,無悲無喜,一如往日。
只是最后這親事還是不。
在我娘表出對顧家三郎的滿意后,顧夫人突然明里暗里計較三姐姐的出生,覺得三姐姐是庶次,配不上的子。
我娘氣笑,對我說:「你大姐嫁了榮郡王世子,二姐與你表哥定親,是侯府的嫡次子。哪一個不比他顧家的門第高?」
又讓嬤嬤去傳話:「一切作廢。」
突然,我娘的丫鬟進來,說黃姨娘有事要求夫人。
我從沒見過黃姨娘這番模樣。
柳姨娘有時還會與我娘調笑打趣,而黃姨娘在我娘面前,永遠循規蹈矩,不越線一步。
似乎是剛哭過,眼睛很腫,卻又強撐著。
說:「妾知道不該多言,但還是想求夫人。」
「妾只希阿蕤能嫁給心人,不求高門大戶,只求阿蕤能安安穩穩的,嫁給寒門士子也好。」
我娘知道是慈母心切,勸道:「阿蕤不過二八年華,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挑選。」
黃姨娘說:「可四姑娘也到了議親的年紀,阿蕤作為姐姐不出嫁,可不是耽誤了后面的妹妹?」
我娘說:「這孩子親事還沒著落呢。不過,你說的我也記住了,你放心,阿蕤也是我的兒,我會好好為挑選夫婿。」
隨后,三姐姐又開始了漫長的相看之旅,只是這次,還帶上了我……
我沒想到太后會給我賜婚。
被太后詔宮時,我很蒙。
我是見過太后的,老人家很是寬和慈,我定了下心,跟隨我娘宮。
宮后,除了太后之外,我還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祝夫人。」
祝夫人看上去很不自在,說:「太后娘娘關心阿玨的婚事,想保這個。」
太后慈地笑了:「若是你愿意,哀家現在就為你們賜婚。」
我滿臉問號。
我娘倒是一點就,無奈地笑,對祝夫人說:「原是如此,怪不得前幾日你來找我,說是要商量事宜,卻又支支吾吾地。」
祝夫人扶額,道:「我是想著阿韞才十五,我家那小子都快二十了,實在是老牛吃草。」
「從小當妹妹一樣疼著的,怎麼突然就起了這個心思,我,我就是不好說出口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祝玨想娶我?
太后笑著對祝夫人說:「這就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之前一直愁孩子的婚事,這緣分一到,不就剛剛好?」
我娘問我愿不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
我頷首低眉,道:「由太后娘娘做主。」
祝玨要娶我這件事很突然。
祝玨給我的信來得很及時,一切疑風吹云散。
原來,祝玨聽聞我在我娘安排下與幾位公子相看的事,害怕回京后我已經定親,于是急忙去信讓祝夫人上門提親。
「我本想寫信確認你的心意,但怕信件落有心人之手,平白無故給你添了麻煩。」
而祝夫人認為祝玨年紀大了,議親人家的兒也多是二九年華,如今想娶我,真是老牛吃草,覺得沒臉和我娘開口。
「我娘說,我人老珠黃,配不上你。」
于是祝夫人天天唉聲嘆氣,宮時太后正巧問了祝玨的婚事,祝夫人便提了一。
誰知太后娘娘久深宮太過無聊,興沖沖地要為我和祝玨保賜婚。
我憋不住笑出聲。
三姐姐笑著湊過來:「這麼高興啊。」
「嗯。」我笑瞇瞇地說。
三姐姐又說:「不知怎麼的,大哥聽說你要和祝郎君定親后,氣得將書房中的錦州陶罐摔了個稀爛,你是不是瞞著我什麼?」
我將一年四季不斷的鮮花告訴三姐姐,三姐姐了然,我們湊一塊吃吃地笑。
我突然想到如今家里只有我與三姐姐兩個兒了。
「那位公子……如今怎麼樣?」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突然提到另一個人,三姐姐懵然,隨后反應過來。
「聽說是考中進士了。」
我很高興,但三姐姐向來有主意,我也沒多問。
后來,父親將三姐姐許給了他的門生,姓謝,家境貧寒,曾賣字畫為生。
我娘心疼三姐姐,怕過不慣,給的嫁妝很厚。
三姐夫對三姐姐言聽計從,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如膠似漆。
我覺得上天還是厚待我們的。
7
可意外總是比明天先到。
祝玨突然傳信給祝夫人,說,親事作廢。
之前,太后說要等祝玨回來再下旨,因而別人還不知道祝姜兩家要結親。
懿旨未下,此時退婚對我們二人都不會有太大影響。
可為什麼?
我不解。
他明明說要娶我,如今又要退婚。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還來不及讓我多想,大姐夫的信件已經快馬加鞭傳到圣上那里。
祝玨了重傷,生死未卜。
原來,霓虹國與寒冥國在我朝出使團的調解下本已達協議,可又突然變卦。
我朝天威不可犯,于是大姐夫唱白臉,祝玨唱紅臉,明里暗里表示二者不能太過分。
兩國表面上表示遵從天朝旨意,結果到了晚上竟鬧了起來。
起因是霓虹國說寒冥國派刺客刺殺他們的主使大臣。
刀劍影中,大姐夫輕傷,而祝玨被刺中一刀。
流過多,兇多吉。
祝玨給我的信也到了。
前半頁應該是他重傷之前寫的,他說邊境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我仿佛看見冰雪消融的土地上,祝玨發現路邊栽著的紅梅,突然想到我,效仿古人折了一枝塞到信封里。
后半頁明顯不是他的筆跡,大姐姐說那是大姐夫寫的。
他說,來世再續前緣。
可我不想等來世。
他說,明德八年,祝家花園外,他對我了心。
可我還沒對他說,那年狀元游街,驚鴻一瞥。
他說,是他福薄,愿我年年花好,歲歲月圓,此生無生離,更無死別。
可他要我怎樣花好月圓?
看信過程我很平靜,沒有抖,沒有崩潰。
畢竟心悸是沒有力氣去抖崩潰的。
三姐姐抱住我,說:「阿韞,哭出聲吧。」
我很疑,我沒哭啊,三姐姐為什麼要我哭出聲。
我了臉頰,想證明給看,卻到一片潤。
低頭,抬手,才發現是我接連不斷的淚水。
祝玨現在的狀況
不宜挪,圣上派了醫前往邊境為他醫治。
可大家都知道,祝玨能否撐過去,全靠運氣了。
祝夫人哭暈過去,祝大人分乏。
祝玨沒有兄弟姐妹,一時間,竟沒有人能與太醫一同前去。
「我想見他。」我對我娘說。
「我與他婚約還在,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娘問我,一定要去嗎?
我點頭。
就像三姐姐說的那樣,子能嫁給心上人的之又。
而世上,又能有幾個祝玨?
我想見到他,無論他能否活著回來娶我。
我沒有和太醫一同前去,而是帶了幾個隨從,提前策馬趕往邊境。
現在祝玨命攸關,我怕晚一刻便見不到他。
到達邊境后,大姐夫馬上帶我去了祝玨的住。
大姐夫說,祝玨況很不好,清醒的時間很,也不固定。
見到祝玨后,我險些認不出他。
從前那樣生機的一個人,如今出的竟是蒼白灰敗與行將就木。
怎麼會這樣。
不該這樣的。
我來到這里的第三天,祝玨醒了。
他強撐一口氣,氣息微弱,語氣卻堅定。
他說:「此地不宜久留,聽話,快回去。」
我讓他別說話,只問他,如果是我將死,他會怎麼選擇。
我問他:
「祝玨, 你不是要退婚嗎?」
「你過去,回京后你要退婚還是怎樣,都隨便你。」
「如果……那就讓我陪你最后幾天。」
「我還沒和你在一起待過這麼久。」
「我和你說, 那年你中了狀元,簪花游街時看我的那一眼,讓我喜歡上了你。」
「你看……我多吃虧啊,是我先喜歡你的。」
「你以后要喜歡我多一點。」
我說著說著, 就哭了。
淚水漣漣,從眼眶流出過我的臉頰,在下聚一,不斷垂落。
他還沒有給我過淚。
8
三年后。
我已經嫁為人婦,今天是我長子的抓周禮。
他抓到了當年祝玨給我送花的籃子。
和祝玨有關的一切,我都珍藏著。
「娘子。」
我的夫君回家了。
「今日園子里的白芍藥開得正盛, 我帶了些回來。」
他臂彎里是一簍沾著水的、鮮活的白芍藥。
晴天微風, 人間四月, 湖山里, 我仿佛看見了明德九年的那個年。
他放下籃子后, 拉著我去踏青尋春,追溯舊夢。
楊柳依依, 風簾翠幕,如今的我們在別人眼里, 也是天造地設的璧人一雙。
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抬頭, 他朝我笑。
我突然想起房花燭夜,蓋頭被掀起時, 看到的他宛然一笑的臉。
從那以后, 他可以明正大地給我送花兒,無須擔憂有損我的閨譽。
而我也正如他所希的那樣, 年年花好,歲歲月圓, 此生既無生離,亦無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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