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
他挑挑眉,隨手從旁邊拉了一張板凳來坐下。
他不哄我,甚至都沒想著要來攙我一把:
「我時間不多,如果要跟我走的話,就趕快。」
我瞪他一眼,噎噎地回答:
「我……我被人下了藥了……」
「那就求我帶你離開,我這個人心善,你態度好一點,說話一點,我說不定就答應了。」
我沉默,向黑夜里的那一焦炭。
「看什麼?你不來殺他,他就會殺你。小姑娘,弱強食,適者生存,這才是人世間唯一不變的鐵律。」
他站起來,拍去擺的灰塵,作勢要走:
「看來你并不想離開,那就算了。」
「別!」
我也不知從哪里迸發出來的力氣,竟然掙扎著抓住了他的袖子。
「求求你……帶我走吧。」
他的那片袖子特別白,被我手心里的灰塵和跡一蹭,頓時就臟了。
他倒不在意這些,反而俯下子,輕輕敲了敲我的額頭。
「好。」
11
我們離開的時候,黑暗中的目如附骨之疽一般,死死黏在我們背后。
貪婪,卻不甘。
我打了個寒戰,小聲詢問陸予懷:
「我們就這樣走了?那他們呢?」
陸予懷斜睨我一眼,聲音懶洋洋的:
「那不然?都殺了?」
我不敢吭聲了。
「放心吧,他們也活不了多久了,用不著我們去做這個惡人。」
陸予懷說,所謂的大雨、野墳、鬧鬼,都是謊言罷了。
真相其實是,村民們無意間發現了一座古墓,里面有著大量的陪葬品。
原本商議好了村里人人有份,可擋不住有人了歪心思。
如果,分錢的人了,那他是不是可以拿到更多?
第一個這樣想的人對鄰里手足下了刀子,第二個這麼想的人又掐住了第一個人的脖子。
正如王嬸剛剛問我的:
是鬼更可怕呢,還是窮更可怕?
12
陸予懷帶我在客棧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我藥效退去,他說他要走了。
我興高采烈地向他提議:
「去哪里?不若咱們結個伴?」
他卻面嫌棄:
「算了吧。」
「?」
「我是需要一個同伴,但我不需要一個累贅。」
累贅?!
我白榆是天衍宗五百年來最有天賦的弟子,劍譜、符咒、丹藥一學就會,天天被人捧在手心里,何曾過這種委屈?
我頓時氣急敗壞,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眼看著就要掉下來,陸予懷忙不迭地喊停:
「我說錯話了。」
他極不誠懇地更改:
「不是累贅。但,如果要為同伴的話,我
希我們是旗鼓相當的。至在我陷泥潭的時候,你應該把我往高拉,而不是在泥潭深死拽著我的腳不放。」
話里話外,還是嫌我無用。
我哪得了這氣,用力點點頭,往大門方向一指。
「慢走不送。」
他利索地滾了。
不出半炷香的時間,他又利索地滾回來了,帶起一陣脂味的香風。
他重重地將房門掩上,背靠著墻長舒一口氣。
面對我的疑,他尷尬地笑:
「不小心踩泥潭里了。」
據陸予懷自己解釋,是昨天晚上天太黑,看岔了路。
我笑話他這都能看錯,左不過是山道和大道的區別,能岔到什麼路上去。
探出頭一看——
黃泉路。
我氣急敗壞:
「讓你找客棧,你來花樓做什麼!」
13
說是花樓,也不盡然。
世人多稱其為姽婳樓,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鬼花樓。
相傳,姽婳樓只在起大霧的夜里出現,有人燈引路,管弦聲作伴。
道路盡頭,能尋到人間極樂。
也有人說,姽婳樓,只有進去的路,沒有出來的路。
我很納悶:
「聽說燈上的人畫像惟妙惟肖,呼之出,如真人一般,你愣是一點沒看見嗎?」
陸予懷臉上難得出了難為的神:
「我眼神不太好,五十步外雌雄莫辨,百步開外人畜不分,到了晚上就……更嚴重一點。」
我了然,「嗖」地一下躥到房間另一頭,扯著嗓子喊: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予懷:「……我是瞎了,但我不傻。」
我撇撇,頓覺無趣。
如果是師父在這里,他肯定會配合地瞇起眼睛,與我遙遙對: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小仙子呀——」
想到師父,我鼻尖微酸,在心底里給陸予懷上「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非常討厭」的標簽。
對「非常討厭」的人,我向來沒有好臉。
我說:
「那就求我。我這個人心善,你態度好一點,說話一點,我說不定就答應了。」
陸予懷不假思索地一袍子,向我單膝跪下。
「需要我磕頭嗎?」
「那……那倒不用……」
「現在愿意幫我了嗎?」
「可……可以吧……」
我被嚇得說話都不利索,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落了他的圈套里。
陸予懷云淡風輕地起,仿佛從未過我的折辱一般。
我氣不過,出門前,又嗆了他一句:
「陸予懷,你這個人真的沒有自尊的。」
陸予懷輕笑:
「你有自尊,昨天不還是向我低頭了?」
「你!」
「噓。」
他將手指豎在前:
「有『人』來了。」
14
聲音順著門飄進來,細細長長的。
「客,聽曲兒嗎?」
我攥了佩劍,聽陸予懷謹慎作答:
「不聽。」
「那客,需要奴送些吃食進來嗎?」
「不吃。」
門外人猶不死心,弱無骨的手攀住門沿:
「客既來了這姽婳樓,當真什麼都不想嗎?」
我一腳踹走陸予懷,拉開門,向著門外的人一劍劈下。
驚呼一聲,綿綿地倒下去。
落到地面時,只剩了一套凌的,子卻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落大海,也這樣消失得杳無蹤跡。
走廊扭曲變形,籠罩著暗紅的。
路旁的燈籠上浮現出一張張只有五的臉,對我怒目而視。
陸予懷在這時候站起來。
他興許是被我踢壞了腦子,扶著墻,往外頭張一眼,再轉回來,不確定地詢問我:
「你打算怎麼出去?」
我言簡意賅:
「殺出去。」
為了讓他安心,我又多解釋一句:
「你放心,我其實很能打的,昨天只是被暗算了而已,今天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他怔愣片刻,拾起劍,無奈地笑了笑:
「好,我們一起殺出去。」
15
我說到做到,當真帶著陸予懷殺出了姽婳樓。
這一戰,我們都負了傷。
可他為我包扎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掉。
天地浩渺,星空璀璨。
白年埋著頭,專注地清理著我右手背上的傷口,我看見他長而翹的睫,在臉上打出一片溫
的影。鼻梁筆,沾著一點跡,更襯得他白皙。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聲:
「陸予懷。」
喊完之后,又沒了下文。
陸予懷把我的右手放下,再一手,我的左手就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他問我:
「怎麼了?」
「我想說……」
我腦子一,下意識地接上:
「我沒騙你吧?我確實能打的吧?」
陸予懷手上的作微頓,莫名其妙地抬頭瞥了我一眼。
「你?」
我回憶著剛才,我一手持符,一手執劍,「唰」地一下將整個走廊點燃的場景,更加理直氣壯:
「對啊,我在我們師門,向來是最能打的那一個!」
陸予懷失笑。
笑完了,他肯定我:
「對,你確實很能打。」
他又補充道:
「不過就是太哭了,我還沒見過有人一邊打架一邊哭的。」
我為自己辯解:
「我緒一激,就會忍不住掉眼淚!」
陸予懷不聽,還在碎碎念叨:
「你仔細想想,這個眼淚,是不是有更合適的用途,比如作為一種偽裝,可以迷敵人?」
不等我回答,他又推翻了這個假設:
「算了,眼淚也只能嚇唬嚇唬在意你的人了。」
他惋惜地搖了搖頭,轉去夠包裹里的止藥時,我窺見他的背后有一道深可骨的傷,從肩胛起,橫貫整個背部,直到腰側。
染紅了白,滴落在草地上。
他從未提起,而我竟也一直沒有注意到。
陸予懷取到止藥,要往我的皮外傷上撒時,我沉默不語地一把奪過,走到他背后,從猙獰翻開的傷口里,挑出與粘連在一起的,再把止藥撒上去。
他一聲不吭,可繃直的,和細微的抖,早就出賣了他。
「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艱難地出笑:
「我眼神不太好……」
我警告他:
「我沒有瞎,我也不是傻。」
他不說話,我就一直和他擰著。
包好傷口,我坐在原地,眼淚就不自覺地往下掉。
陸予懷霎時手忙腳,一邊找帕子來幫我眼淚,一邊又低聲細語地哄我。
「好吧,我說……其實是我覺得有點丟臉。」
「?」
「姽婳樓是我和你一起拆的,結果我的傷卻比你的重,這不就說明了我沒你能打?」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你覺得這很重要?」
陸予懷認認真真地答道:
「重要啊,我前一刻剛要求同伴與我水平相當,下一刻就發現別人比我能打許多,這不是很打擊我的自尊嗎?」
我斜睨著他,破涕為笑:
「陸予懷,你這個人有點自尊,但不多。」
他也跟著笑:
「我覺得我們倆適合做同伴的,今后的路能繼續結伴嗎?如果你拒絕的話,我就只好求求你了。」
「好吧。」我說,「雖然你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又有點討厭,但是你放心,我很能打,我下次還是會保護你的。」
16
此后十年,我與他結伴而行。
陸予懷看似散漫自由,實際是最謹慎小心的。
他在做每樣事之前,都會先計算好付出與回報,再慎重抉擇是否去做。
我與他不同。
我行事沖莽撞,素來是頭腦一熱,想到了就去做。
起先,我們誰都不服誰,決定權掌握在猜拳贏了的那個人手里。
他因為舉棋不定錯失過幾次機會,我也因為魯莽冒失吃了許多虧。
后來,我們都退讓一步,找到了彼此間的平衡。
這種平衡,最終被我靈活運用。
用在了和陸予懷的表白上。
17
那段時間,我越看陸予懷越順眼。
生得眉清目秀,骨勻停。順眼。
井井有條,運籌帷幄,總能收拾好我惹出的爛攤子,能讓我放心地把后背給他。順眼。
心細如發,微。我的憎喜惡他全都知曉,甚至會敏銳地覺察我的緒變化,三言兩語就哄得我開心。順眼。
既然順眼,我就要得到。
于是在我們相識第九年零三個月的清晨,我攪著碗里的粥,狀似無意地開了口。
「陸予懷,認識這麼久了,你應該知道我的。我想要的東西,我喜歡的人,我就必須要得到。」
我說:「如果得不到的話,我會罵他是個沒品的東西,并把他的頭打。」
這是我一貫的風格,先發制人。
然后再吸取陸予懷的優點,委婉含蓄地拋出主題:
「陸予懷,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啊?」
「……」
陸予懷放下筷子,認真地想了很久,才回答我:
「首先,哭的肯定不行。」
「……」
「其次,太能打的我也害怕。」
「……」
「最后,如果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冰玉骨,心地善良又落落大方……」
我打斷他:
「夠了,沒品的東西。」
陸予懷笑容燦爛,不顧我滿臉的不愿,是薅了一把我的腦袋:
「我還沒說完呢。」
他繼續道:
「只要那個姑娘是白榆,以上的假設統統不立。
「陸予懷,只喜歡白榆。」
18
我希夢境能永遠地停留在這里。
停留在這個清晨,太剛剛升起來,花草上的珠還未消散,折出亮晶晶的。
可在年的意氣風發面前,這些都變得黯淡了,不重要了。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盒子,里面裝著一支金釵。
陸予懷說:
「這是我親手打磨的釵子,做了十幾支,只有這只最滿意。單支稱簪,兩合而為釵。阿榆,我將它送給你,希我們兩個人,能和這支金釵一樣,永遠在一起。」
我就連舌尖都是甜滋滋的,但我還是故意板起臉,質問陸予懷:
「陸予懷,你是不是早就喜歡我了?」
陸予懷回答得坦:
「是啊!」
我頓時氣不打一來:
「你早就覬覦我,還一直等到我和你表白?陸予懷,你可真有耐心啊!」
「是吧?」陸予懷洋洋自得,「誰讓我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呢?」
「……」
我瞅準時機,把一個饃塞進了他的里。
陸予懷,果然還是在安靜的時候才最順眼!
19
夢境至此,我開始激烈地掙扎。
我看到夢里的天空有好幾次都裂開了一道隙,但很快又合攏來,依舊是澄明一片。
我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噩夢。
這是我既定的命運。
下山歷練的第十年,我與陸予懷的最后一站,我們來到了一邊陲小城。
在這里,黃沙與天際相接,大風將巨石雕刻猙獰的模樣,那是被封印了千百年的妖魔。
十年歷練期一滿,我就要回師門去,陸予懷與我一起。
他跟我說,他已經做好了被我師父打斷的準備,大不了再搭上一雙手,無論如何也要娶到我。
再加上,小城的環境實在惡劣,所以我們決定速戰速決。
一城門,我召出佩劍。
空中魔氣濃烈,佩劍懸在半空,不停震,發出「錚錚」的嗡鳴聲。
風起,傳來若有似無的足鈴聲。
不知為何,佩劍遲遲不。
我的心里生出不好的預。
我說:「陸予懷,這里不對勁。」
而下一秒,他扼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瞳孔里漆黑一片,額上顯現出一個火紅的蓮花紋路,掐著我的手力氣很大,卻僅僅只是錮了我的行,并不想真的置我于死地。
佩劍焦急地繞著他打轉,幾次三番想對他下手,都被我制止了。
「容。」
他喃喃地開了口,嗓音沙啞,像我們腳下礪的沙子。
我沒聽清:
「什麼?」
「……我為阿娘尋得容。」
「容?」
我的余突然瞥見一只枯瘦的手,從我耳后出來,尖銳的指甲抵住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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