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兒子,這就是你為阿娘尋來的容嗎?」
陸予懷面無表地點了點頭。
20
陸予懷的阿娘,是魔。
是活了一千年的魔。
的功法和心計遠在我之上,甚至不需要手,只一個眼神,威就能得我不過氣來。
他們魔族,有特殊的法,將靈魂注皮囊,可以長生不老,亦能起死回生。
十年前,送陸予懷世,讓他為自己去尋一副皮囊。
十年后,陸予懷把我帶到的跟前。
「咯咯」地笑。
「小仙子當真以為,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你好?我的兒子于算計,若非你有用,他又怎會救你?」
的確。
陸予懷雖修習正道的劍,可他的觀念卻與正道大相徑庭。
初見時,他出手狠辣,毫不猶豫地殺了一個凡人。
他時刻與我強調「利益」,在殺出姽婳樓后,他一面了傷,一面又在盤算我的眼淚用在
哪里才能價值最大化。
他像魔族,像市儈的商人,唯獨不像一個正道。
我心灰意冷,止不住地落淚。
「為什麼是我呢?」
無人回應。
我被陸予懷的阿娘關了地牢里。
每日破曉前,是最適合換皮囊的時機,今天太遲了,他們要留我再活一夜。
他們走后,我坐在無人的地牢里,了發髻上的金釵。
正如魔所言,陸予懷,是很于算計的人。
就連打支釵子,他都要想方設法地加上傳音的功能。
方才,他就傳了兩個字過來。
「等我。」
21
昏暗的地牢里,我只能看見天上的月亮。
我不清楚過了多久,但是等到了陸予懷。
他的第一句話是:
「阿榆,我不是魔。」
我靜靜地坐著,聽陸予懷說:
「我阿娘,曾經也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之后誤歧途,走上了魔道。
「我非親生,而是撿回來的棄嬰。與我一樣的還有九十九個孩子,我們被關在一座狹窄的牢籠里,一天只放一頓飯。一開始是一百個饅頭,每天減一個。」
陸予懷的語氣輕描淡寫:
「到一天只剩十個饅頭的時候,就開始死人了。」
我心里一驚。
陸予懷不愿意多提這段淋淋的過往,他轉移了話題:
「一個靈魂,如果想要換容,對皮囊的要求很高。年輕貌、修為高深都只是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不能有致命的傷口。否則魂魄無法聚攏,會從傷口漸漸消散。
「其中,有一個子可以鉆。的魂魄進你的時,你自己的魂魄并不會立刻消散,你們會共存一段時間。如果是完整的容,那麼這段時間不會太長,魔族的法很快會把你的靈魂吞噬殆盡。
「可如果,是不完整的容,你的會首先選擇保護你自己的魂魄,把侵者從傷口出去。」
陸予懷苦笑:
「阿榆,如果你信我,破曉之前,先用金釵割破手腕,再藏起來,別被發現。」
「那……我會死嗎?」
「我不會讓你有事。」
月亮落下之前,我摘下金釵,劃破了手腕。
22
溫熱的洶涌而出。
我起先覺得痛。
我把手腕藏進袖里,嗚咽著向那一頭的陸予懷抱怨:
「陸予懷,我好痛呀。」
他呼吸聲重,像在努力抑著什麼。
他一遍一遍地安我,向我道歉,后來我也聽不見了。
我很冷,沒有力氣。
靈力跟著我的生命一起往外流逝,我有一瞬間的后悔,覺得就算最后活了下來,指不定也會變一個毫無修為的廢。
在下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響起陸予懷的話:
「我不會讓你有事。」
我相信他。
他這麼斤斤計較、功利刻薄、不識抬舉的人,總能想出最周全的辦法。
23
天被黑云籠罩,將明未明的時候,魔進來了。
后跟著陸予懷,他的臉匿在黑暗里,頭上的蓮花紋地發著。
魔一進來,就捂住了鼻子:
「好大的腥氣。」
陸予懷恭恭敬敬地低頭:
「阿娘,您忘了,兒子小時候,在這里生活過一段時間。」
窗外起了大風,在崎嶇的石壁間穿梭,如百鬼同哭。
魔果然不再說話。
丟下一句:「你為我護法。」
隨后快步走到我面前。
手在我額心一點,的皮就跟服一樣,松松垮垮地掉在了地上。
我的四肢百骸似乎在被人反復錘打,每寸神經都被鈍刀子一點一點磨斷了,最終五盡失,找不到落腳點,整個人都覺得輕飄飄的。
可就在這時,有人拽住了我的腳腕。
他很沉,抓得我腳腕也很疼。
我不耐煩,還踢了他好幾腳,可他并沒有放手。
我的心忽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聽覺也恢復了,耳邊非常嘈雜。
有風聲,有人的尖,還有一個很悉的聲音。
他好像把我抱在懷里,我覺不到寒冷了,指尖也漸漸暖和起來。
他在我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吹得我耳朵發:
「阿榆,我帶你一起殺出去。」
24
出城的時候,天大亮。
我恢復了視覺。
我們后的小城鎮失去了生機,逐漸灰敗,直至被黃沙淹沒。
陸予懷告訴我,他這十年東躲西藏,不想我被他的阿娘發現,卻還是不小心落
了的陷阱。
讓我了傷,他很抱歉。
我神好點了,就有力氣和他拌:
「陸予懷,你今天怎麼老是和我道歉?對不起這三個字我不聽,你下次要是想道歉,能不能換三個字?」
「……」
我肩頭一沉。
陸予懷的腦袋撞上我的頸窩,我推推他,他卻沒有反應。
「……陸予懷?」
我回手,掌心沾滿了黏稠的,不是我的。
「陸予懷!!!」
我徹底失了理智,把撕布片,用力按在他的心口。
那里缺了一大塊。
他的心,被人掏走了。
「陸予懷!你醒醒!你不能睡!」
我的眼淚糊了滿臉,又滴在他的上。
陸予懷的眼皮微微,他幾經掙扎,撐開一道窄窄的隙。
他的眼睛里,已經開始渙散了。
我泣不聲:
「陸予懷,怎麼……怎麼會這樣?」
他蒼白:
「我是的蠱……母蠱一死,子蠱也不能活……」
「那我為你找容好不好?陸予懷,你也等等我,我為你找一副世上最好的皮囊,好不好?」
陸予懷沖我虛弱地扯出一個笑:
「白榆,不要魔。」
我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我只想讓陸予懷活,其他人的死生,師父教的正理,我統統顧不上了。
我想讓陸予懷活著。
我只想讓陸予懷活著。
陸予懷神平靜。
他出手,溫地我的頭頂。
「阿榆,我累了,要睡一覺,你不要醒我。」
我用力地搖頭:
「陸予懷,你只是掉進泥潭里了,我拉你一把,你就能出來的。」
「若我就是泥潭本呢?」
陸予懷說:
「阿榆,忘了我。」
任憑我再怎麼哭喊,他的眼睛還是慢慢合上了。
他明明知道的。
知道我想讓他代替「對不起」那三個字的,不是「忘了我」。
而是。
「我你」。
25
陸予懷死后,我回到天衍宗。
一年后,師父大限將至。
他原本想把掌門之位傳給我,可我一修為盡失,終是難以服眾。
所以師父扶持顧辭當上了掌門,要他在祖師爺前面起誓,會娶我為妻,一生一世護我周全。
小老頭兒臨終了,最放不下心的人,是我。
他說:
「阿榆,這是師父能為你想到的,最好的退路。」
26
黃粱夢醒,我盯著床上的帷幔,早已淚流滿面。
側傳來窸窸窣窣的響,是袖拂過錦被,顧辭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阿榆,你醒了?」
我別過頭不想理他,他卻不依不饒地追問:
「陸予懷究竟是誰?你當初不愿意嫁給我,就是因為他嗎?」
我覺得他好煩。
我真是一點也裝不下去了。
我冷冰冰地說道:
「顧辭,我修為全無,剛了天雷之刑,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你為我的丈夫,不來關心我的,反而一個勁地追問別人。你還記得你在祖師爺的牌位前立過的誓嗎?」
顧辭沉默了。
他長吸一口氣,拂袖離去。
而他走后,我又轉過,貪婪地盯著他的背影,盯了許久。
我養了顧辭這麼久,連一點傷傷都不愿意讓他著,終于養出了這副細皮。
修為深厚,地位也高。
瞧瞧。
多好的一個容啊。
27
聽聞顧辭最寵的小徒弟了罰。
他被施以鞭刑,剔去一仙骨,修為散盡,逐出師門。
這個消息是他親自帶給我的。
他站在我床邊,又是替我遞熱茶,又是幫我掖被子,很是殷勤:
「我下了令,門所有弟子,都要敬重你,如同敬重我一樣。以前欺負過你的,不小十,我統統趕出去了。」
我漫不經心地反問了一句:
「那你呢?顧辭,你可是傷我最深的那一個人,你又該如何懲罰自己呢?」
顧辭承諾:
「我會給你一個代。」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了解我的。不是最好的東西,我不要。」
他面凝重,點了點頭:
「我想過了,你生活不便,主要是因為沒有靈力,我會把我一半的修為渡給你。阿榆,我希你能回來。」
顧辭說:
「我總覺得你變了。你現在,都沒有以前哭了。」
他錯了。
陸予懷死的那日,我就流盡了我大半的眼淚。
師父走后,我幾近無淚。
要不是因為陸予懷和我說,眼淚可以用來做偽裝,迷敵人,誰樂意天天對著顧辭垂淚。
我煩他煩得要死,連一個眼神都不愿分給他。
「顧辭,我們怎麼可能回到以前呢?你不是也早就有了你的凝兒?」
顧辭突然緒激。
他面漲得通紅,大聲地向我解釋:
「不是!」
「不是?」
「我只把當作是你的替!」
我毫無波瀾,中肯地點評:
「哦,那你真的讓我覺得惡心。」
28
我的在一日日地好轉。
其實不該好這麼快的,是那道天雷,誤打誤撞,打破了陸予懷的制。
他臨死前,把他所有的修為都留給我了。
大抵是他怕我當時悲痛過度,繼承了他的靈力會走上歧路,所以他設下了制。
以他的子,應該是計算好了我走出霾的時間,當我覺得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制自然而然就會接。
還有我到重創的時候,他留下的制也會替我擋下致命一擊。
就像他還在我邊,保護著我。
陸予懷死后的第三年,我陷泥潭里,是他又拉了我一把。
29
不得不說,顧辭為了哄騙我回心轉意,當真是下了本。
只因我的一句「你原本的修為還不如我呢」,顧辭就失了智,將大半修為都分給了我。
掌門之位也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
顧辭反反復復地問我:
「阿榆,我把半山的屋子燒了,凝兒的畫像,我一副沒留,我們能回到從前嗎?」
我粲然一笑:
「當然能啊。明日破曉之前,來我房里就好。」
我很篤定,顧辭會來的。
他幾乎把一切都投到了我的上,地位、修為,以及他可笑的寄托。
現在的顧辭,就是個沒有理智的瘋子。
我從室捧來一盞燈,燈芯之溫養著陸予懷的魂魄。
這也是師父送我的法,顧辭雖然繼任掌門,可真正的好東西,師父都只留給了我一人。
我用手籠著火焰,盡管它并不會輕易被風吹滅。
我守著他,直到顧辭進來。
30
我迷暈了顧辭,把他平放在床上。
這三年,我翻遍古籍,終于從中窺得一二,這魔族天換日的法。
加上陸予懷留給我的靈力里帶著一部分他的記憶,更加完善了我的施過程。
我小心翼翼地把陸予懷的魂魄放進容里,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睜開眼睛。
他依舊是顧辭的聲音,神態卻完全變了個人。
我知道,陸予懷回來了。
他繾綣地看著我,我的額頭,語氣無奈。
「阿榆,不是和你說了,不要醒我嗎?」
我一個字沒說,先紅了眼圈。
容臉上的表突然割裂,顧辭一閃而過。
他驚慌失措地大:
「阿榆!是誰在我的?」
我被嚇得手足無措:
「陸予懷,你怎麼還沒把他的魂魄吞噬了?沒事,沒事,我來幫你。」
陸予懷住了我:
「阿榆,是我自己不想留。」
我很委屈:
「陸予懷,你為什麼不想留下?你不想我嗎?」
「我很想你,但我不想你因為我,走錯了路。」
陸予懷平靜地陳述:
「這次是真的要告別了。阿榆,我走之后,你別做傻事,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你也別像以前一樣這麼哭鼻子了,我看見會心疼。
「還有,我你。」
31
陸予懷走了。
我用魂燈四去找他的魂魄,卻毫無所獲。
他從風起來,又向風起去。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32
陸予懷不肯回來,顧辭的就沒了利用價值。
我越看他越厭惡,天蒙蒙亮,用一盆冷水潑在了他的臉上。
他茫然地坐起來,看向我時,目中滿是疑不解。
「阿榆,你何時變了這樣?」
我一個字都懶得對他說。
我吩咐弟子們把他捆起來。
「顧辭夜闖我的府,犯了門規。他雖是我的丈夫,可我也不該徇私。
「就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吧。」
我沒有去觀刑,弟子們將他如死狗一般拖回來時,他
一頭黑發全變了白。
他匍匐在地,不停地祈求我:
「阿榆,只要你能消氣,只要你能回頭,要我做什麼我都愿意。」
「可我不愿意。」
我嫌棄地俯視著腳邊的他:
「顧辭,你也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點配得上我?」
我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你永遠都是最配不上我的那一個人。」
我親手廢了他的武功,把他仙骨剝離,逐他下山。
他徘徊不肯走,每日在山門前叩首,只求我能多看他一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銷聲匿跡。
而我這一生,從此也只在山巔看風起。
不往山腳去。
(正文完)
【番外·顧辭】
我喜歡阿榆。
是我見過最靈的孩兒,落得每一滴淚都晶瑩剔,不似凡塵人,倒像是真的仙子,讓人忍不住疼惜。
下山前,我問過:
「阿榆愿意嫁給師兄嗎?」
阿榆說,不愿意。
比起夫君,更希我當的兄長。
所以我賭著一口氣下了山,發誓要闖出一番名堂來,讓師父和阿榆刮目相看,來日方能堂堂正正地迎娶。
可山下的景實在是太繽紛多姿了,我迷失其中,一不小心就丟了本心。
我很公子王孫們的追捧,他們求見我時先磕三個響頭,每句話前都恭敬地加一句「仙長」。
我高興了就丟給他們幾顆丹藥,不高興就囫圇敷衍幾句。
凝兒是個例外。
第一次見我,沒有磕頭,也沒有我仙長。
就趴在那高高的墻頭,笑容明:
「喂!能不能幫我取一下那樹上的風箏?那是我的!」
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阿榆。
我陷了進去,盡管我知道,凝兒是凝兒,阿榆是阿榆。
阿榆總是哭,凝兒卻開朗。
阿榆總是不正眼瞧我,凝兒卻滿眼都是我。
我分得清。
然而我不愿意認清。
我為凝兒做過畫、過琴、舞過劍。
我對表述過似是而非的,但我從沒真正地承諾過要娶。
最終,我醉了酒,對著喊出了「白榆」。
第二天,我就找不到了。
我托盡關系, 再一次見到時,已為人婦, 肚子微微隆起。
就是這樣果斷的子,敢敢恨, 敢離去。
我放不下。
我不愿意做被拋棄的那一個人, 就用了不彩的手段,蠱著的丈夫修了道。
凝兒生產那天, 的丈夫在跟著我煉丹藥。
和孩子的尸都爛了, 臭了,才被人發現。
我一直認為, 凝兒死于嫁錯了人,并非因為我。
所以阿榆歷練結束, 歸來之日, 我去聽了和師父的談話。
我與師父提過想娶阿榆, 他定然會提及此事。
我沒想到的是, 阿榆再一次拒絕了。
在山下了重傷, 修為大不如從前,我看得上, 都是高攀了,有什麼資格拒絕我?
我莫名其妙記起了凝兒的尸。
死不瞑目地躺在床上,已經僵了, 白的蛆在肚子里蠕,散發出陣陣惡臭。
阿榆,如果不嫁給我,也會變這樣嗎?
我到底還是娶了白榆。
因為師父想為找一個依靠, 能護一輩子無疾無災,無憂無慮。
終于了我的妻。
我故意冷待,放任我的弟子們捉弄,甚至要雷刑。
我喜歡看求我的樣子。
可那道天雷,卻解開了另一個人留下的制。
陸予懷?
他是誰?
他和阿榆是什麼關系?
阿榆為什麼對著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突然后悔了。
如果我對阿榆好一點, 是不是會忘了那個陸予懷?
是不是會真的上我?
我錯了。
阿榆哭,但阿榆和凝兒一樣決絕。
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甚至將自己的一顆真心剖出, 都只換來了阿榆的一句「配不上」。
廢了我的修為,逐我出師門, 再也不曾看過我一眼。
我白發蒼蒼、形佝僂地在街上乞討時,遇見了不久前被我趕出門去的徒弟們。
為首的,曾是我最疼的小徒弟。
他一見我就笑了。
他說:「師父啊, 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你。」
他說:「聊聊吧?有仇算仇, 有怨算怨?」
他領著
一群人,用碎石把我砸得奄奄一息,隨后將我丟進布袋里,扎好, 垂了大石頭, 丟進了河里。
河水淹沒我的那一刻,我記起來,我出生時,父母為我向師父求了一卦。
卦象說我: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時莫強求。」
我這一輩子,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沒得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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