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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 第 3 節 妃禍

我靜靜地聽著,歐先生打量著我的神

「娘娘似乎并不覺得驚訝。」

我的確不驚訝。

謝玄遲早要走出這一步的。

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有多麼恨皇帝。

「那娘娘勢必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反旗一旦舉起,往前便是千秋霸業,往后便是死無葬之地。」

先生為我熬好了藥,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如果謀反,侯爺必須借助大理國的兵力。」

他沒有再多說。

然而我明白了。

……

過窗戶,我可以向外面。

近日幾個親兵臉上都帶著喜,遠有婆子進進出出,討論著嫁冠。

當晚,謝玄來看我:

「我和段珠要親了。」

他盯著我的臉,試圖從我的臉上找到什麼。

然而我回應他的只有木然。

「沈知瑤!」謝玄突然怒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以放棄婚約。

「我謝玄最出名的戰役便是以勝多,我不信非要依靠大理國才能奪得天下。」

他咬著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我:

「沈知瑤,你給我句話。」

漫長的沉默。

良久,我回眸向他。

那一瞬,我看到了謝玄眼中涌起的無限希冀。

「謝玄……」我輕聲道,

「我懷孕了,是皇帝的。」

中唯一的火種熄滅了,謝玄看著我,整個人像被凍住了一般。

06.

烏黑的藥放到了我面前。

胎藥。

我嗅了嗅,輕聲嘆口氣:「好苦。」

謝玄背對著我,他沒有穿鎧甲,過窗戶照在他上,我發現他瘦了許多許多。

先生為我診了脈,告訴謝玄,這個孩子大概是兩個月大。

那時候謝玄還沒有來救駕。

也就是說,孩子只會是皇帝的。

「喝了它。」謝玄低聲道,「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笑了笑。

從告訴謝玄這個消息起,我就料到了這個結局。

我拿起藥碗。

「你先出去,好嗎?」我輕聲道,「我不想被你瞧見難看的樣子。」

謝玄的背影一凜,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出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永遠得筆直的腰桿,此刻看上去卻無比疲憊。

七年前,他也是站在院子里,為我守夜。

這并不是什麼好差事,因為謝玄的戴罪之,按照規矩,他進我的院子,需要從長廊起,一步一跪,膝行進院子。

那是對尊嚴的巨大折辱,然而他每晚都來,只因他守在外面時,我能安心地睡個好覺。

們都睡下后,我心疼地去看他跪紫的膝蓋。

他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笑笑:

「大小姐,來你邊的路,每次都是這麼難。「但再難,也還是要來。」

我舉起裝著落胎藥的碗。

……

謝玄突然返沖了進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停下,瑤瑤,我你停下。」

我第一次聽到他清冷的聲音如此失控,

「是皇帝的兒子也沒關系,我養,你停下……」

晚了。

謝玄奪下那個瓷

碗時,里面的藥已經被喝了。

我笑著抿抿角:

「真是苦啊。」

說完這句話后,我驟然吐了出來。

我以為吐出的是剛喝下去的藥,直到看見了那抹目驚心的紅

頭泛起甜腥味,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墜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

這個孩子是注定不會出生的。

早在我告訴謝玄之前,歐先生就已經為我診過脈。

我懷他的時候病得已經很重,他先天不足,頂多再待半月出頭,就必然會小產。

我利用了他,求的是和謝玄徹底決裂,再無挽回余地。

黑暗里,痛苦如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淹沒了我。

心臟疼得仿佛要裂開,上一次疼這樣,還是在七年前。

07.

我七年前,就見過歐先生。

他出現于我和謝玄私奔前的夜晚。

帶來了石破天驚的

「沈小姐可知,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誰?」

我知道。

謝玄的父親是曾經的兵部尚書,因貪污軍餉一案,全府被抄。

先生淡笑著搖頭:

「兵部尚書,不過是他的養父,他的生父死于乾元二十一年,臨終時將大著肚子的妾室托付給了好友。」

乾元二十一年。

我的眼睛猛地睜大。

「不錯,謝玄應當姓李。」歐先生低聲道,「他的生父,是在奪嫡中死去的建元太子。」

先生曾是建元太子的門客,他游歷四方,居二十多載,如今出現,只為在世之中,輔佐天命之主。

但他不能接我的存在:

「先帝毀掉先前的盛世,便是因為寵幸郭貴妃,縱容外戚。

「建元太子死于巫蠱案,與他的政敵里外勾結的,也是他最心的妾室。」

「且不說紅皆是禍水。」歐先生道,「要逐鹿天下者,不可有肋。」

……

臨行前的一晚,謝玄反復檢查行李。

他把存下的幾個銀錢都妥善地放好,設計好了私奔的路線。

「沿途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去賣字為生,等到了安頓的地方,我就去當個教書先生,或者開個包子鋪。」

他笑著從背后摟住我,「到時候,人人都要說包子鋪的老板娘貌若西施。」

我笑著,心沉水底。

謝玄是有大才之人,我看過他在書上留下的墨跡,筆筆力紙背——

「俯仰天地間,微軀良不輕」。

沒有哪個男兒不想建立功業,世之中,羌戎虎視眈眈,謝玄無數次地想要去參加戍邊的軍隊,然而最終都沒有去。

我勸他去,他便沉默,最后一次終于急了:

「戍邊一去多年,等我回來,你嫁人了怎麼辦?」

其實歐先生不需要向我講那麼多道理的。

我很清楚,只要我在,他就不會走。

鄉是英雄墓。

斬不斷的人,鑄不出帝王

……

離別的那一日,我站在高,遠遠地看著渡口。

謝玄一單薄的白,站在月下,夜深重,他渾了,冷得發抖。

我在心里祈求他。

快走,快走。

然而他執著地等著,天亮了又暗,暗了又明。

我一直在哭,哭累了就睡著,醒后一看,他還等在那里。

我想起了他的話——「沈知瑤,你此生是我的人,若是嫁了別的男子,我定要把你搶回來的。」

于是我告訴他:

「大小姐宮了。

「沈家嫡,從來都是要做皇妃的。」

……

謝玄終于走了。

我目送他隨著歐先生,踏上了南行的渡船。

世上安得雙全法。

就這樣吧。

08.

謝玄站在院子里,他很疲憊,頭疼得嚇人,太一跳一跳。

先生和婆子在里面照顧,清水端進去,出來便了紅

他進不去,只能在院子里徘徊,眼前都是沈若瑤剛剛滿頭冷汗的樣子。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該去哪里,一不小心,撞翻了一個剛剛端著盆走出來的侍

很驚慌,傳說威武侯冷面鐵,殺人無,于是嚇得直接跪下了:

「奴婢無眼,沖撞了侯爺……」謝玄按著疼得要裂開的太,低聲問:「里面怎麼樣了?」

「沈尚宮昏過去了,但歐先生說命能夠保住,但以后怕是再不能有孩子了……」

謝玄的臉又白了幾分。

他低聲道:「你下去吧。」

方才嚇破了膽,好不

容易支撐著發走出幾步,卻突然聽到威武侯的聲音響了起來:

「……等下。」

謝玄覺得心臟從未跳到過如此之快。

「你剛剛說什麼?」謝玄死死地盯著侍,「你方才,什麼?」

猛地頓住了。

剛剛太害怕了。

了。

「沈、沈貴妃……」

謝玄直接出了長刀,架在侍的脖子上。

嚇瘋了,語無倫次:「沈、沈尚宮,皇上不讓我們說,他怕侯爺去殺沈貴妃……」

的敘述顛三倒四。

但是謝玄漸漸聽懂了。

宮里有個沈貴妃,一直得皇上寵幸。

但并不是沈知瑤。

他當初誤會了,先為主地認定沈貴妃便是沈知瑤。

而皇帝想保住真正的沈貴妃的命,于是很愿意讓威武侯繼續這麼誤會下去,更讓他高興的是,沈知瑤居然也不否認,甘愿當這個替死鬼。

也許是沒了魂,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其實,當年皇上也是想納沈知瑤為妃子的。

「但沈知瑤說,自己已經有心上人了,不能侍奉皇上,皇上最終無奈,只好讓當了

「沈尚宮的本來就撐不住了,在京城時,太醫就診斷活不了多久了……

「本來皇上想讓留在京城的,但執意要一起往南。

說,在南方,或許能遇到的心上人,雖然自己人之將死,肯定嫁不了他了,但能遠遠地上一眼,心里就滿足了……」

一道噴在了侍的面前。

驚訝地抬起頭,看見永遠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威武侯,此刻面如金紙。

謝玄捂住口,舊傷裂開了,然而卻不痛。

痛的是里面,是心口的深

原來會這麼疼。

孩子是他的。

只可能是他的。

騙了他,就如七年前一樣。

他想起來了,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靠在他懷里,閉著眼睛,輕聲喃喃:

「謝玄,你一定會有名揚天下的那一日。」

于是拖著病一路前來。

為了遠遠一眼已名揚天下的心上人。

……

謝玄想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但就在同一刻,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羌兵城了!」

09.

我醒來時,羌兵已經了城。

問題出在皇室里,皇帝自己想投降了,但謝玄一直不讓。

于是皇帝在謝玄大意時,人開了城門。

謝玄率兵在外突圍,而已經進城的羌兵發現了我,將我綁到了城墻邊。

靠著城墻,所有皇室的人黑地跪了一排。

羌國將領一腳踢在皇帝肩頭:「威武侯回來救你!你不是皇帝麼!」

皇帝戰戰兢兢,他和謝玄已經勢同水火,謝玄怎麼可能冒著危險回來救他。

但當他看到我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

皇帝羌國將領安排了一隊親兵給他,他綁著我上了城門。

我的被棉布塞住了,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皇帝騎在馬上,將我扔到腳邊。

出尚方寶劍,劍抵住我的脖子:

「威武侯,速速回城——」

著下方,黑的羌兵一眼不到頭。

謝玄今天穿的是銀鎧,在人群中仿佛雪白的流星,他已經殺到了最外圈。

聽到聲音,他提槍回頭,瞳孔驟然

在他側的歐先生策馬上前:「主公,大勢已去,不要回頭——」

謝玄沒有聽。

他的披風已經被紅了,分不出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整個人像降世的魔神。

他勒韁繩,黑烈馬長嘶一聲,調轉了方向。

我在城墻上,眼睜睜地看著那顆白流星重新切了包圍圈。

或許是威武侯的名聲太響,或許是謝玄此時的狀態實在如殺神附,以悍勇聞名的羌國士兵竟然紛紛后退。

「放箭!」

皇帝大喊。

萬千強弩激而出,箭雨如幕布一般籠罩了謝玄。

而此時,綁住我手腕的繩子終于被我磨開了。

我撲了上去,鮮淋漓的手上,握著一枚破碎的瓷片。

我用那枚瓷片,刺了皇帝的嚨。

我們一起摔了下去,摔在城門下厚厚的尸堆上,又滾了稻草中。

我看著皇帝在我面前不斷地吐出沫,最終頭一歪,斷了氣息。

我竭力地撐起,遠的烏騅越來越近,最終在跑到我面前時,哀鳴著倒了下去。

這匹跟隨謝玄多年的馬,此刻著十幾只箭,堅持到這里,已然是極限。

謝玄從馬背上摔了下去,他的后背同樣著很多支箭,不斷地從他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上流下來。

我艱難地朝他爬過去:

「謝玄……」他閉著眼睛,像是已經沒了氣息。

「阿玄……」我費力地將他的拖起來,讓他躺進我的懷里,「阿玄。」

七年前,我便是這麼他。

謝玄的眼睛睜開了一條隙。

從他口里涌出來,他費力地舉起手,掉我臉上的眼淚。

「大小姐。」他低低地說,「來你邊的路,每次都是這麼難。」但再難,也還是要來。

我大哭起來。

「阿玄,是我錯了……」我語無倫次,「來世我再也不招惹你了,再也不了……」

他握住我的手。

「不。」他低聲說,「你一定要來。

「有你在,我才有方向。」

狂風暴雨,而我的航向永遠朝著月亮。

謝玄昏過去了,他的領口散開,一枚玉佩落了出來。

抖起來。

那是我們的定

在我的頸間,有相同的一枚。

七年了,我一直戴著,他也一樣。

我抱謝玄,像是回到了舊日的時

那時候天總是下著雪,我們在柴房里抵死纏綿,我靠著他的息,聽著我的心跳聲和他的心跳聲融合到一

此刻,我抱謝玄,聽著我們的心跳聲再次匯聚在一

山河飄零,命若浮萍。

短短一生,過恨過,已然很好。

【歷史】

昭武帝的一生,是一個傳奇。

他是前朝建元太子的腹子,長在兵部尚書家,被取名為謝玄。

然而他七歲那年,兵部尚書滿門被抄,他也獲罪奴之,被沈府以幾錢銀子買下。

但昭武帝雄才大略,跟著帝師歐捷遠走西南,用七年時間,為了名震天下的威武侯。

樊城一戰,彼時南逃的哀帝喪失氣節、引狼室,誤信羌國對其的許諾,將羌族士兵放了樊城,威武侯原本帶兵突圍,準備棄城離開。

但不知怎的,威武侯又單人單騎殺回了樊城,其手下兵眾其鼓舞,也紛紛回城戰,最終,樊城被保了下來。

據說,威武侯從兵中抱出了一個人,據傳言,那個人是哀帝的妃嬪。

人病得很重,又了傷,已是回天乏

直到病死,威武侯一直陪在邊。

后來,威武侯登基,執政二十余載后去世,史稱昭武帝。

他在位期間,后宮始終空虛。

侍說,是因為那個在樊城死去的人,他追封其為皇后,一生沒有再娶。

于是史稱那個人為妖,原因是竟能以一己之兩代帝王。

世人對于昭武帝的評價,往往在兩個極端。

一方面,他外驅羌國,守安定,破碎的山河在他手中,得以漸漸復蘇。

一方面,他又單方面撕毀和大理國的婚約,還在晚年斬了一直輔佐他的帝師歐捷。

剛正不阿,將他的諸多暴行一一記錄在冊,他也懶得追究。

只有一件事,他一直在和史糾正,那便是那位皇后的名聲。

然而他越糾正,史便越相信那人的確有禍國的

昭武帝爭執多次,最終作罷。

很多年后,太醫告知昭武帝大限將至,于是他一人獨自走進放了史冊的上清閣中。

然后將那些記載了他此生功過和描述了那禍國妖的冊子,統統付之一炬。

沖天,昭武帝本人亦葬于那場大火之中。

最終,人們從遍地灰燼的廢墟之中,找到了兩枚同心玉佩。

它們被大火灼燒后,仍然瑩瑩生輝,拼在一起,永不分離。

11.

自此之后,是近百年的海晏河清。

而或許在不為人知的某,他與終于相逢。

12.

來你邊的路,每次都是這麼難。

但再難,我也還是要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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