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寫禿的筆尖，磨出厚厚繭子的手指，我沉默燃燒著的斗志和憤怒，枯燥寂寞的青春，我通通沒有辜負。

8

初二那天，許騰龍揍完我，怒氣沖沖地離開。

我躺在地上盯著頭頂的一線天空，眼神空，像只被踩爛的破麻袋。

直到眼前出一只手。

班主任周慧娟把我拉起來，拍干凈我上的服，什麼都沒說。

帶我來到一破敗的院墻，讓我看墻角的竹子。

院墻都是一空心的鐵欄桿，地面上有一細巍巍的竹節，穿過整條鋼管，直破云霄，在頭頂綻放出大蓬枝葉。

「它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黑暗。我們也是。」

周老師拍拍我的頭。

「許平平，穿過這條鋼管，沒有人能再遮擋你的天空。」

周老師走后，我一個人站在那竹子面前，看了好久好久。

原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破舊的服，消瘦的軀，狼狽的自尊，卻沒有人說破。

許騰龍在我隔壁班，班級值日時，會跑來我們班找我，讓我去替他干活。

和我要好的同學指責他，「你這麼大個子，怎麼好意思平平干活啊。」

許騰龍冷哼一聲，「我怎麼能掃地啊，我媽說這種活都是人干的。我家的事不到你們管，許平平，過來！」

在食堂吃飯，我爸媽給許騰龍的餐費是二十塊錢一餐，我五塊，就連這五塊，我都保不住。許騰龍會說自己不夠吃，把我的錢都拿走。

我只能打一塊錢的米飯，喝免費的紫菜湯。

我媽從不參加我們班的家長會，但是許騰龍的一場不落。周老師會趁機跑去找，委婉地勸讓對我好點。

我媽當場撒潑。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待了，我是著了還是咋的了？這一個學期一千多的學費你掏的？呸！你什麼東西啊！」

周老師被罵得面紅耳赤，我媽得意洋洋。

「我們家的事你管。」

9

周老師的丈夫方弘盛，是高中部的數學老師。

他知道這個況以后，主把我要到他的班級，每次全校模擬考試，他讓我把一部分答案寫在草稿紙上。

他會把我的草稿紙批改一遍，然后從其他任何老師那里拿到標準答案，再算我的總績。我每次都拿穩年紀第一，他會調皮地朝我眨眨眼睛。

「許平平，考得不錯。」

我笑起來，手捂住額頭。

那是相當不錯。

老師，我已經穿過那漆黑的鋼管啦。

「你這廢還有臉笑！」

我媽一邊踢我，一邊嚎啕大哭。

「我這是什麼命啊，生出這麼個垃圾，高考一分都沒有，傳出去要讓人笑掉大牙！」

我爸氣得臉鐵青，把手里的水杯重重砸向我。

「賠錢貨就是賠錢貨！供你念了這麼多年書，一分都考不出來！」

玻璃杯砸在地上，碎片飛濺，我手擋住臉。

其實他們只要稍微仔細點，就能看清屏幕最下方那行小字。可是誰都沒有這麼做，許騰龍順手關掉了頁面，所有人都站在旁邊看我笑話。

他們心中早已認定我不行，迫不及待要給我定個罪名。

「分數都沒有，那連專科都上不了呀，這可怎麼辦哦。」

大姨搖頭嘆氣，一副過來人的口吻。

「我早就說了人讀書沒有用的，看我家麗麗初中以后就不讀了，現在在容院上班，一個月工資也有四千多塊。你們白給平平多念這麼幾年，浪費多錢啊。」

我媽抹著眼淚。

「那不是隔壁大武家的閨，嫁了個老有錢的大學同學嗎。給大武兩口蓋房子，還把弟弟搞去省城，給他買了房子，全村哪個不羨慕？

「大武說越好的大學里頭有錢人越多，我家平平不比他閨長的好看？沒想到長臉不長腦袋，廢，早知道生出來就該把你送走，我養條狗也比養你好！」

我媽說得生氣，又過來打我的臉，親戚們七手八腳地勸。

「哎呀已經這樣了，消消氣吧，你把打死也沒用啊！」

10

大姨在旁邊朝我使眼。

「平平，你快過來，給你爸媽跪下道歉，以后去打工，工資都上給媽媽。養你到這麼大，做人要知道恩，聽見沒有？」

我爸臉鐵青。

「知道恩就不會考不出績！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這個白眼狼，故意考不出分數，你從我家滾出去，以后別想從老子這里要一分錢！」

我垂著頭坐在地上，鮮紅的順著纖細蒼白的脖頸蜿蜒，我媽眼神從我上掃了一圈，忽然激起來。

「你是不是早了？

「那個男人是誰？你們到哪一步了？你早散了心思，連考試都忘記涂答題卡，是不是這樣！」

我媽沖過來薅住我的頭發，歇斯底里，五因為憤怒扭曲著。

「你個賠錢貨，你是不是讓人占便宜了，當初那件不是周老師買的，是那個男人送的？你這個不要臉的下賤東西，吃了我們家這麼多年白食，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我打死你！」

頭皮被劇烈撕扯，我被拖行了幾步，努力撐著手，搖搖晃晃站起來。

初三那年的冬天，周老師送了我一件。

冬天的育課，在場跑步一圈熱后，老師會要求我們掉外套。

同學們穿著各種各樣鮮艷的衛，而我下厚重的棉服，出的是一件紫紅的夾棉上，打滿了補丁。

我媽在菜市場買的，五十五塊一件，我一件，我一件。

說這種老年人的服最實惠，用料足，價格也便宜，穿在里面無所謂，可自己從來不會在那買服。

同學們靜默一秒，發出驚天地的笑聲。

「哈哈哈哈……許平平，你是不是穿了你的服啊！」

笑聲鋪天蓋地，我垂著頭盯著腳尖，努力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可脊背繃，所有人的眼神都好像一利箭。

萬箭穿心。

我握拳頭，在同學們的哄笑中，上了一節又一節育課。后來，其他班級的人也聽說了，會繞到場西北角，來看「許」。

這其中包括績年級第二的肖北，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震驚嫌棄的眼神。

11

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人的目，比其他人加在一起更讓我難，我跑回教室，把頭埋進課桌里大哭。

周老師站在門口看我，什麼都沒說。

放學時，往我手里塞了一個袋子。

「前幾天買了件，太小了穿不上，正好給你穿。」

彩虹條紋的針織，彩艷麗，就像其他孩閃耀的青春。

理智告訴我應該拒絕的，可我太想要了，我沒法說出一個「不」字。

我歡欣雀躍地帶著那件回家，幻想著下次育課穿上它，同學們驚艷欣賞的眼神。

到家以后，我媽看見我手里的購袋，立刻走過來翻看。

「哪來的？還是品牌的。」

「周老師送給我的，說我上次考試考得好獎勵給我。」

我討好地拉住我媽的手。

「媽媽，我明天能穿這個嗎？」

我媽搖頭拒絕，一臉嫌棄。

「花里胡哨的，不許穿！這牌子還不便宜，標簽也在，我拿去退了，正好給你弟弟買件衛。」

那是我唯一一次反抗我媽。

我手去搶袋子，我媽驚怒加，順手拿旁邊的煙灰缸狠狠砸在我肩上。

「好啊，你這麼，你想早是不是，許平平，你是不是在早！」

很快我爸回來了，見到那件，怒不可遏，兩人一起揍了我一頓，問我有沒有在早，還要帶我回學校找周老師對質，我屈服了。

「沒有早，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年人薄弱的自尊心，恥心，我都不要了。

我的全世界只剩下學習。

書本不會跳出來嘲笑我，每一頁的標準答案都是對我的贊揚。

我在漆黑的鋼管中，唯一的亮就是高考，那束從頭頂穿下，照耀我單薄的靈魂。

12

「行了等會再打，我分還沒查呢！」

我弟不耐煩的喊聲響起，仿若圣旨，我媽立刻松開手，我爸也忙出一點笑臉，湊到電腦旁邊。

「對，先不管那個賠錢貨，乖兒子，給爸看看你考了幾分。」

許騰龍正要輸準考證號，門外忽然大聲喧嘩起來。

「就是這里，許家姐弟就住這！

「許國偉，快開門——你家出狀元啦！」

有人用力拍門，屋外熙熙攘攘，滿是哄笑聲和議論聲。

我大姨走過去

打開房門，一堆人涌了進來，帶頭的是幾個看熱鬧的鄰居，后還跟著我們學校的教務主任和幾個老師。

上初中后，我爸做生意賺了點錢，為了方便我們姐弟上學，就搬進縣城買了房子。在這小區住了六年，街坊鄰居都很悉。

隔壁王阿姨激的大嗓門一陣高過一陣。

「許國偉，你家祖墳冒青煙啦！清華大學，要不是三中的老師就在這里，打死誰我都不信，我們這小縣城還能出個清華大學的？

「一中去年最好的也才考了復旦，三中居然能出個清華，以后我閨也不去一中了，就來三中，還是你們三中會教孩子。」

王阿姨的恭維，讓三中幾個老師都笑了起來。鄰居們七八舌，我爸媽聽了好一會才明白。

我媽哆嗦，慢慢手捂住自己的口。

「第一名，市狀元？」

我爸眼冒淚花，雙手握在一起。

「清華大學，是北京那個清華大學嗎？」

教務主任笑著搖頭。

「現在還沒定呢，你們平平留的家里電話打不通，清華北大招生辦都給學校打過電話了，選哪個學校要孩子自己定。」

我爸頭昏腦漲，踉蹌一步抱住我弟弟。

「清華大學，兒子，兒子！你太棒了兒子！爸爸為你到驕傲！」

我媽大哭又大笑，跟著撲過去抱住我弟，一家三口相擁在一起。

「騰龍，我的乖寶啊！你從小就聰明，你生出來媽就知道你不一樣，太有出息了兒子！」

13

三人哭了好一會，老師和鄰居們尷尬地對視一圈。

王阿姨起來。

「哎喲，搞什麼啦，中狀元的是平平，不是騰龍，是你家閨許平平！」

「平平，你……呀……你怎麼流了，快讓阿姨看看。」

王阿姨拉過我，掀開我額前的碎發看了一眼，忙拿紙巾在我傷口上。

「小娟，快去家里拿碘伏過來，給你平平姐傷口理一下。」

教務趙主任過來看。

「許平平同學，這是怎麼了，要不要送醫院？」

我爸媽目瞪口呆。

「這不可能，連績都沒有，一分都沒有，怎麼可能是，老師，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趙主任眼睛一瞪。

「進了全省前五十名，分數會被屏蔽，這還能搞錯嗎？」

許騰龍大起來。

「不可能，每次考試都比我差，怎麼可能考狀元，我才是狀元，我才是！」

許騰龍推開爸媽，撲到電腦前面，輸自己的準考證號查詢，很快，屏幕跳轉，顯示了他的績。

「考生姓名：許騰龍。

「總績：468 分。」

許騰龍臉慘白。

「468 分，我為什麼才 468 分？」

趙主任點點頭。

「小伙子考得不錯啊，本科應該有了。」

許騰龍不甘心，又把我的準考證號輸一遍，我的績依舊顯示「*」號，趙主任指著最下面一行字。

「看見沒，位次進全省前五十。」

說完滋滋地拿手機對著屏幕拍照片。

「這頁面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們都來看看，哈哈哈，沾沾喜氣。」

14

在學校老師的口夸贊之下，我父母終于反應過來。

考了第一的是我，那個沒后勁不夠聰明的賠錢貨許平平，不是他們寄予厚必然會飛黃騰達的許騰龍。

我大姨驚一聲。

「平平考了清華啊！騰龍也有本科，二妹，你真會教育孩子！

「可不是，平平真有出息啊，兩個孩子都棒！」

老師們都還在，在親戚鄰居的起哄聲中，我父母尷尬地笑著，附和著夸獎我。

我媽手我額頭。

「看你這孩子，考得那麼好咋不說清楚呢。」

我偏過頭，我媽的手落了空，眼神一變，把不滿的緒強下去。

許騰龍崩潰了。

「這不可能，每次考試都比我差的，作弊，肯定作弊了！

「老師，你們去查分，絕對作弊了！」

鄭主任臉一板，嗤笑一聲。

「作弊？這種分數，我標準答案給你抄，你都抄不到！

「以前所有的模擬考試卷都封存在檔案室里，方老師都告訴我了，績為什麼沒你高，你心里沒點數嗎？」

幾個老師看向許騰龍的眼神充滿了厭惡。

「人這一輩子長的很，以后出學校進了社會，比你優秀的人多的是，其他人還能讓著你？

「許騰龍，騙別人可以，可別連自己都給騙了，你這樣，以后走不遠的。」

親戚鄰居們驚愕地看向許騰龍，他臉慘白，拳頭站在原

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鄭主任也不愿意把事說得太直白，順勢扯開話題，說學校和教育局都要給我發獎學金。

幾個老師離開以后，在鄰居們的簇擁下，我爸媽渾渾噩噩帶著眾人去了酒店。業收到消息，激地定了橫幅，把小區門口和大路都掛了個遍。

15

一整天，有無數的親戚朋友來我家拜訪，主送上紅包。我爸媽的電話鈴聲就沒停過，我媽從一開始的茫然無措，到后面得意洋洋地拍著桌子。

「哎呀那孩子從小用功，可不是麼，能靜下心，紅包就算了，哎呀那麼客氣干什麼啊——嗯，嗯——放心吧，讓給你兒子指點指點。」

掛完電話，我媽了笑得僵的臉頰，向后靠在椅子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平平，你們老師說，學校要發你兩萬獎金，教育局另外給十萬，說縣政府，市里都有獎勵，我的天哪，你這一口氣掙的，抵你媽好幾年工資。

「媽明天去給你買手機，買電腦，你想要啥樣的，跟弟弟一樣的好不好？」

我媽滿臉討好地看著我，我爸中午的酒還沒完全清醒，晃著腦袋。

「買，平平想要什麼就買什麼！」

夫妻兩人看向我的眼神滿是慈和溫。

這輩子唯一的一天，他們的眼終于從我弟弟上移開。

為了這一天，我努力了十八年，無數書本在我腳下鋪階梯，我一步一步攀登，終于踏上頂峰，站在聚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