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虛譏笑道:“確實燙手。”
陸虛笑問道:“那頭繡虎就沒有跟你討要此?”
驪珠天的本命瓷買賣,瓊林宗是最大的買家,可作爲賣家的大驪王朝,當家做主的,還是國師崔瀺。
照理說,離文聖一脈的崔瀺,依舊算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沒理由會在這種事上故意刁難陳平安纔對。
婁藐搖頭道:“繡虎從始至終,都不曾向我們瓊林宗索要這片碎瓷片。”
陸虛繼續問道:“據你手上那瓷片,推測完整本命瓷,是何種?”
婁藐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鎮紙。”
陸虛問道:“用來書的鎮紙?是什麼形狀?”
婁藐苦笑道:“難以推斷。”
陸虛見問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買賣消息的價格一事,隻字不提。
與你這個號稱玉璞境無敵手的婁宗主聊幾句,就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陸虛的面子,不比幾個穀雨錢,更值錢。
陸虛不主提,好似秋後柿子的婁藐也就不問。
以往議事,看似位於墊底位置的瓊林宗婁藐,與對面那位倒數第二的,出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韓玉樹,就像一對看門的門神。
只是跟婁藐不同,韓玉樹好歹是一位底蘊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後,當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夠,而是來到此地較晚,資歷淺。
再加上封山太久,宗門譜牒修士極外出遊歷浩然,桐葉洲消息閉塞,韓玉樹掌握的有用消息極,所以很難跟人合作,換利益。
現在陸虛覺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韋赦始終站著,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與那婁藐捱得很近。
聽著韋赦的臧否人,再將那些心聲言語悉數收耳底,老道士懷捧那桿袖珍幡子,手挲著椅把手,嘆不已,“不過是短短百來年,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冒出了這麼多的新人。”
道士雖然面容老態,雙手卻是晶瑩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經道,此次屬於越天下而來,卻不是象已發的青冥天下,而是來自西方佛國。
約莫是老道士覺得他們一個個言語謹慎,對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幅繪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的長卷,畫卷瞬間舒展開來,首尾相連,如一圓環,剛好將整座“祖師堂”圍繞起來。
老道士再從袖中出一桿高不過手臂的萬壽燈,將其隨手往空地一丟,在地上,並沒有引發什麼異象,之後就開始閉目養神。
韋赦笑道:“接下來你們說話就不用太過拘謹了。”
知道他們都很好奇這位老道士的份,韋赦卻沒有幫忙解。
青冥天下歷史上出現過三場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潛人間,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終導致一州陸沉,是一劫。
蘄州玄都觀弟子宋茅廬,率領百萬衆米賊,聲勢浩大,差點搖白玉京基,又是一劫。
此外猶有一劫,席捲數州疆域,殃及百餘國,死傷無數。後世史書上所有關於戰的慘況描寫,都曾在數州大地之上出現。
而老道士,就是這場大劫的始作俑者。
總計天地人三劫,分別起自天上,山中,人間。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卻揚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著來。
若他只是袖手清談的一介書生,或只是喜好標新立異的狂徒,也就罷了,可問題在於這個化名張腳的青冥道,曾經憑真本事贏過一場三教辯論。
此人生平志向,在於隨方設教,歷劫爲師。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國。
除了兩把主位椅子,其餘該來的,可以來的,都已到齊。
此刻依舊空著的三個位置,是註定不會來了。
除了桐葉洲的荀淵和韓玉樹,還有曾經的金甲洲第一人,與妖族勾連、選擇叛出浩然的完老景。
只是阻攔完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場,便是金甲洲劍修徐獬。
當年如果不是他跟韓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戰場局勢恐怕只會更加糜爛不堪。
這是一位不到兩百歲的仙人境劍修,在山上有那“劍仙徐君”的譽。
在那之前,徐獬別說什麼名天下,就是在家鄉金甲洲那邊都是籍籍無名。
徐獬端坐,橫劍在膝,閉眼默然。
他如今是皚皚洲劉氏的客卿,在桐葉洲南邊的渝州驅山渡,負責接引劉氏的洲渡船。
徐獬對落魄山觀不錯,還曾參加過青萍劍宗的開宗典禮,尤其是對曾經在他家鄉那邊出拳殺妖的裴錢,極爲欣賞。
上次見到裴錢,這位心高氣傲的劍仙,說法謙虛,說自己金甲洲山上還有點關係,讓裴錢下次遊歷金甲洲的時候,在那種不宜泄份的時候,就報他的名號。
徐獬是在百來年前進此地,佔據一席之地,當時他剛剛躋上五境。
曾經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對方瞧著貌不驚人,看不出道行深淺,那人只說自己在尋找一位合適的勝之人,擔任一個掣肘者。
徐獬拒絕了對方的買賣,哪怕對方給自己指明瞭一條飛昇道路。
對方也沒有強人所難,退而求其次,將徐獬引薦至此,說可以來這邊長長見識,換個角度,看看人間的天高地厚。
徐獬與那人一起結伴遊歷過數年,後者一路長久沉默,極言語,偶爾發問,都是天大的問題。
徐獬本不覺得自己一個劍修,能夠解答那幾個疑,甚至覺得那些問題,就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
曾經有過一場問答,那人先問一句,“天地間,之所以爲,是因爲有醜的襯托。善之所以爲善,是有惡的存在。徐獬,你認可這個道理嗎?”
徐獬覺得這個道理還算淺,便回了一句,“當然認可。孤不生,獨不長。”
“那你覺得怎麼樣的世道,纔算好世道?”
那人問過問題,很快就再補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能否實現,只說你心目中的某種理想狀態。”
徐獬試探說道,“人間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淨,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運轉有序,人神鬼仙無爭。衆生各司其職,萬各得其所?”
聽到這個答案,那人笑著反問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換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世間沒有壞人,都是好人?”
徐獬猶豫不決。如何界定這個“好壞”?誰來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由你來界定好了。假設你可以一言決之,再假設整個人間就是有一百個人,那麼我又有兩個問題,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當真邊九十九個人當中,便沒有壞人了?這是第一問。第二問,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幾個壞人?一個,還是兩個?這一二人,當真能在這種‘大好’世道中生存嗎?若是十個,十幾個,二三十個,你又如何保證他們的人數,會不會越來越多?乾脆來個反客爲主。還是越來越,重返爲十,爲二,爲一,最終爲零,繞回到第一問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繞暈了。
那人自顧自說道:“道祖說天下萬生於有,有生於無。那麼我就又有一問了,試問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既然無生有,有生萬,那麼萬又會生出什麼?是不是一個‘無’?無是什麼境地?到時候我們‘人’,有無一席之地,面對這種趨勢,春江水暖鴨先知,最先察覺這種走向的修道之人,該如何自,是人定勝天,或是盡人事聽天命,還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個純粹劍修,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那人說道:“如果我假設徐獬就是人間第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同時此外再無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衆生生死,甚至是他們如何是人,如何爲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願去運轉,那你徐獬還會覺得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嗎?”
徐獬只能是無言以對。
“追求無錯,想要盡善盡。”
那人自言自語道:“萬人一面?無限麪皮兒,都是一般好。我覺得反而是一種潛在的莫大危險。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道路上,就有人與我意見不同,說我是杞人憂天,總覺得天會塌下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東海觀道觀的那位碧霄主。
“飛昇境的劍修徐獬,可以不考慮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過這些了。”
徐獬聞言便問道:“我能夠躋飛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當場就給氣笑了,逗我玩呢,說得著嘛。
“不是徐獬,總會有別人的。”
那人擡頭天,說道:“總要未雨綢繆。”
徐獬是前不久,纔開始理解“未雨綢繆”這個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還有個神鬱郁的老人。
他對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韋赦,我已經見過陳平安了。”
韋赦似乎習以爲常,微笑問道:“何時何地?”
老人說道:“就在雨龍宗的羽化臺。”
韋赦點點頭。
原來老人就是那個覬覦雲籤的元嬰境供奉田粟,憑藉湛的演技,矇騙過了生謹慎的納蘭彩煥。
卻依然被一個外人釣魚一般給釣上了岸。
這位化名田粟的雨龍宗開山祖師,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邊鬧出這麼大的靜,如今又被顧璨佔據,以陳平安的格,肯定會挖地三尺,深究這裡邊的,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畢竟只是你的神。”
他與大龍湫宋泓,都是這裡的元老員了,雖然輩分、資歷不如韋赦,但是比起陸虛在幾張老面孔,還是要懂得更多幕。
韋赦笑道:“沒什麼,我前不久主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沒有上山,在山腳那邊坐了會兒,沒見著正值閉關的陳山主。”
沒有瞧見陳平安,倒是與一個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談甚歡。
田粟神古怪,憋了半天,沒好氣道:“你倒是藝高人膽大。”
先前有個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風塵僕僕造訪落魄山。
與負責待客的賈老神仙聊得投緣,便自報份,來自全椒山,道號空山,書房名繭齋。
還說自己剛上山修道的時候,年輕狂,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道士賈晟當然不知道何謂“只讓三山一個人”。
山主陳平安卻是一清二楚。
只因爲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於皚皚洲韋赦有“側讓路”之恩。
所以這趟寶瓶洲之行,韋赦是很有誠意的。
等於是明白無誤告訴陳平安,扶搖洲全椒山的舊主人,就是皚皚洲的韋赦。
不過韋赦之所以願意現落魄山,更多還是與吳霜降有關。
韋赦問道:“劉晝,既然泄了份,你接下來打算在何落腳?”
田粟瞥了眼韋赦附近的那個婁藐,再看了張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沒有你的手段,也沒有荀淵的魄力。隨便逛吧,腳踩西瓜皮,到哪裡是哪裡。”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創建的雨龍宗裡邊,卻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還是被他躲過了那場刀兵劫數,得償所願,羽化飛昇。
劉晝也好,宋泓也罷,或是曾先生,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過重重劫的老人們,總有各種路數,各自苦求長生,得個不死。
劉晝轉頭向某個空位,沒來由嘆一句,“如果荀淵有你的修道資質。”
韋赦搖頭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資質,就不會那麼聰明瞭,因爲沒有必要。”
劉晝說道:“這種話,真欠揍。”
韋赦微笑道:“有這種覺的人,曾經有很多。”
荀淵與完老景,是差不多輩分的修道之人,後者剛來這邊的時候,唯唯諾諾,帶著幾分怯懦,境界漸漸高了,心就變了樣。
反觀荀淵,起先意氣風發,是一個心極爲驕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最後變一個幾無棱角的人。
就像一個越活越年輕,一個越老越悲觀。
老道士睜開眼,自我介紹道:“貧道俗名張腳,道號‘黃天’,僥倖躋的十四境,過往經歷,不值一提,就是條喪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巔韋赦,和消息靈通的田婉,其餘在座十幾個,都不清楚這位老道士的真正來歷。
田婉就知道師兄鄒子,頗爲推崇此人。說這個道士的路數,至是別開一境的水準。
百年一屆的三教辯論,文廟和白玉京贏下的次數,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國……的一半。
所以後世讀書人,難免都會心生疑,爲何佛家寺廟“方丈”多,宮觀道士裡邊的“方丈”。
而唯一一個“連莊”贏下兩場辯論的人,歷史上只有一個,就是文聖。(注,961章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辯論之前,其實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就開始展開辯論。
不過青冥天下輸得比較慘,尤其是其中一場,白玉京和當時的天下七大道脈,總計派出十七位道,十七場辯論,竟然全輸了。
這十七位道士,必須摘下道觀、去除道服,剃髮爲僧,他們就是後來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後來文廟儒生加辯論,變了三教之爭。張腳橫空出世,雖說贏得很艱辛,好歹是爲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後來,陸沉則贏得很漂亮,很輕鬆。
就因爲陸沉的出現,才讓三教辯論不得不訂立一條新規矩,開始限制參與辯論之人的份和境界。
陸沉爲此還跑去蓮花小天找師尊訴苦,說這個規矩,太過針對自己了,懇請師尊幫忙說句話……
結果道祖來了一句,說這條規矩就是他訂立的。
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學生的村塾那邊,巧見著了那個天瞎逛的陸掌教,酒桌上,與後者推心置腹,說自己這個破天荒的連莊殊榮,本該是陸掌教的。陸掌教一個勁說哪裡哪裡,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誠摯,說敢的敢的,這裡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