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爲花開一瓣,那麼人間未來萬年之,註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卻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衆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蹤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腳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只能說可能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員都會覺得心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夠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況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腳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只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腳行走在地上,他就註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鬥”。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麼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了。
張腳問道:“是因爲有大道之爭,故意噁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只是等他主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
張腳試探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躋一種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卻可以始終維持僞十五的玄妙境地?”
鄒子搖頭道:“一來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強行拽向十五境,那種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爲外人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腳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只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腳說道:“此地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卻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沉、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薑還是老的辣。
鄒子說道:“他和鄭居中,就算聽了去也無所謂。一個最怕麻煩,一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心無旁騖。”
陸沉那種舉世無雙獨一份的逍遙遊,誰不羨慕。 貧道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個世界也不會來麻煩我。
從不自尋煩惱,爲人世得,飲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無拘的那個。
貧道做事講究,做人不遷就。你只要不當面罵貧道,貧道就全當耳邊風。你如果敢當面罵人,那就別怪貧道還罵你。
至於鄭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針對誰。
可他如果刻意針對誰,就算鄒子也會覺得十分棘手。
比如鄭居中將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長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讓陸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已經不是什麼風吹草的跡象和苗頭,而是已經明擺著象橫生,白玉京外人間道都很清楚,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餘鬥坐鎮白玉京,用一座玉京山,躋僞十五境,面對第二場聯袂問道,餘鬥依舊隻一人,劍斬數位十四境。
這等壯舉,確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似暫時下了象,實則愈發暗流涌。
大掌教寇名依舊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陸沉再被鄭居中攔在長河之中?
以餘鬥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風格,白玉京與各州,只要起了任何衝突,就會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老道士心複雜道:“說實話,時隔多年,貧道依舊怵他。”
已經離開青冥天下這麼多年了,每每想起餘鬥,一位老十四竟然還是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餘斗的積威深重。
鄒子說道:“明磊落,無私心者,最有威嚴。”
老道士神悲苦,喃喃道:“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沒有錯啊。”
若說自己著鼻子,不得不承認餘鬥恪守規矩行事,法不容,那到底是什麼地方出錯了?
鄒子給出兩個比較玄乎的說法,“天心地,自然而然就會生髮變化。餘鬥默認所有人都是理的。”
就像猶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過向善的。
鄒子並不會刻意針對誰,但他會遠遠看著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陸虛試探問道:“可是陸掌教?”
陸沉畢竟是自家祖師。
哪怕陸沉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些徒子徒孫,不管陸氏祠堂年年歲歲如何祭祖敬香,歷史上從無功請神降真的例子,有幾次苦不堪言的難關,都是陸氏家族自己熬過去的。可哪怕如此,牆裡開花牆外香,有個在白玉京當掌教的老祖宗,終究不是壞事。就像某個狗日的所說,你們家族祠堂裡邊掛這麼一副祖宗畫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好看啊。
那廝說得信誓旦旦,神誠懇,“陸姑娘,話糙理不糙,對吧?”
當時陸載臉若冰霜,將那樑上君子抓了個正著,出手,說道:“這不是你把祖宗掛像換你的理由,將舊掛像出來!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這種不當人子的事,也就他做得出來了。
那次造訪陸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陸氏當清客的劍裴旻切磋切磋,否則外界總說他的勝績,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牆而,沒有遞帖子走正門,是免得陸氏對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過於熱。至於陸氏祠堂,只是順路走一遭。
鄒子笑了笑,“陸掌教沒有那麼容易勘破心關、認清自己的。”
想要認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鏡子,一個座標。這就很難了。
衫笑問道:“是寧姚?”
對杜山尚且親近,何況是對寧姚,真心當自家晚輩看待的。
哪怕是對陳平安和新一脈劍修,衫也發自肺腑覺得那些年輕人,做得很好,比他們這些老人,都要更優秀。
鄒子沒有說什麼,只是搖頭。
段青臣皺眉問道:“總不能是斐然吧?”
寧姚跟斐然,這兩位年輕劍修,都是名實兼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說,他們確實很有機會,比任何人都有先天優勢。
仙人蔥蒨沉聲問道:“劍修斐然爲蠻荒共主,是不是一種預兆?屬於周的一種長遠佈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們是不是就該早作謀劃了?
聽說斐然是蠻荒妖族的異類,極爲推崇禮聖學問。
鄒子淡然說道:“我早就見過斐然,他沒有改天換地的心思,至多隻有補和完善的念頭。”
韋赦卻不願意輕輕揭過此事,追問道:“畢竟時過境遷,境界不同,份有變,斐然難道就不會改變心思嗎?”
鄒子好像答非所問,“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的外化。否則斐然就無法與晷刻結爲道。”
韋赦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
雲杪聽得心驚膽戰,以前議事,好像也不聊這種事啊。
怎麼聽鄒子幾人的口氣,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會給出方案,明兒就要對斐然手了?
韋赦說道:“要小心蠻荒的那個無名氏。”
鄒子點頭,“他確實深藏不。白澤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計是有所猶豫的。”
杜山突然問道:“聽說三教祖師遊歷別座天下,就像走門串戶,會被別家的‘天意地氣’勝頗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須鄉隨俗,謹守主客有別的規矩,否則兩位十五境哪怕沒有見面,也會道氣相激,被迫引發一場大道之爭。唯獨蠻荒天下是異類,大道祇與三教皆不同,
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一旦蠻荒有煉氣士率先躋十五境,人間幾座天下,就該合併了?誰都擋不住?”
鄒子點頭道:“可以這麼說。”
張腳須而笑,瞇眼問道:“好大見識,誰家兒郎?”
韋赦笑著介紹道:“他是劍氣長城上代刑,劍修豪素的親傳弟子。”
張腳點頭道:“豪素大名,貧道在西方佛國那邊,都是有所耳聞的。”
三教祖師,合道各自天下,但是萬年以來,幾乎在自家都從不面,自然更不串門。
就是爲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開行蹤,以年道姿容騎青牛,單單去過一次蠻荒天下。
在後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舉,是有點欺負人的。
正因爲如此,儒釋道三座天下才會相安無事,保持一種大上鄰里和睦的狀態。
如果將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門戶,那麼就是各有各的家風。
浩然天下這邊尊崇儒家,文廟卻沒有罷黜百家,卻也怕道路上皆是一個個自認無私心的腐儒道學家,佔據要津,喜好事事以理殺人,問心無愧,刻薄天下。
就怕規矩過於死板,讓所有人彈不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禮聖是絕不會出那一步的,大概境類似白澤。
難怪他們會是摯友。
青冥天下那邊,因爲講究相濟,故而站在山巔的子大修士,相對數量最多。
道祖置事外,選擇讓三位掌教弟子,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種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選擇。
人間曾有三個充滿變量的天地劫數。
一是蠻荒大祖煉化其中一座飛昇臺爲託月山,試圖重新串聯大地與天庭,循序漸進,勾連冥,幫助妖族練氣士,和某些戰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靈,將他們收麾下,再造神靈,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開創英靈殿,爲蠻荒天下指出一條更加極端、並且切實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衆生而強健一小撮大妖。
最後一場劫難,當然便是失至極的浩然賈生,變蠻荒天下的文海周。暗中吃掉了一衆大妖,瘦天下而自。
既然未能一鼓作氣吞併浩然,藉助機會一吃再吃的周,就只好登天離去,更換戰場。
這就給蠻荒天下帶來了一個巨大的患,如果不是白澤重返蠻荒,醒那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再加上白澤自的古怪合道方式,讓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忌憚。那麼新蠻荒,頂尖戰力的缺失,就會讓浩然天下的反攻蠻荒,變得勢如破竹,勝負毫無懸念。
第一場劫數,是被三位劍修擺平的。
第二場,道祖親自出場,一手下。
所以後世山上,難免不深。
第三場,就讓兩座天下都吃痛了。
遙想當年,三位劍修聯袂離開劍氣長城,趕赴託月山。
有人詢問,“既然怨氣這麼大,爲什麼還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幫那幫儒生,甚至不是幫你陳清都,我是覺得那些個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會願意被迫給人當打手。”
至於那個一直沉默的劍修,在他可以遙遙看見託月山的那一刻,終於開口說話,自言自語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們所有人保護,也該我保護人間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間,總不能重新走條老路。”
他們就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各自本命飛劍,名爲浮萍,大墟仙冢,長河。
曾先生笑問道:“鄒先生是不是了個人?”
在座衆人,瞬間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氣氛詭異起來。
鄒子笑道:“我?”
他自顧自搖頭,自嘲道:“自詡爲曬網補網之人,豈能同時是一條網之魚。”
當初配合禮聖,一起遠遊天外,鄒子便帶了五袋子泥土,聯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最終功鋪設出了五條道路漫長到無法計算的天路歸途。
故而當鄒子的五泥土用完之際,就是那場追殺的道路盡頭,禮聖他們必須就此轉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網吞舟之魚,若鄒子就是,豈不更好?
就在“隔壁”,別有一座祖師堂,在座人,都是候補,人數暫時還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蘆洲的徐鉉,正山茱萸峰的蘇稼,中土神洲的懷潛,還有桐葉洲扶乩宗的那棵獨苗等人。
有個曾經在倒懸山黃粱酒鋪當店夥計的年輕修士,名許甲。
猶有幾個來自別座天下的,比如一位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雙手拄刀,打著瞌睡,家鄉在扶搖洲,如今真卻在五彩天下,繼續當皇帝。
有個道號正形的遊方道士,正在跟一個喜好釣魚的南婆娑洲修士閒聊。
本來是各說各話,但是很快因爲某個話題,就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各抒己見。
有人說只是兩個劍修,就能肆意深蠻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濟事,如今這場仗還怎麼打,早點投降算了。
那許甲就聽到這個說法,立即就不樂意了,說他們又不是普通的飛昇境劍修。
雖說阿良還欠了自家鋪子很多錢,又辜負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癡心,可在這種事,許甲還是要爲那傢伙說幾句公道話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許甲的觀點,還補充了一句,說重回蠻荒的某位,他和那撥遠古大妖,好像都沒有參加那場圍剿。
名王屋的年輕道士,跟著笑言一句,說如果小道沒有算錯的話,他們陷重圍期間,大概都躋了十四境。
雙手拄刀、披大霜寶甲的男人睜開眼,問道:“如此一來,那撥蠻荒畜生,還怎麼打?傷慘重?算不算出,死了幾個?”
道士王屋喟嘆一聲,說道:“不知爲何,參加圍剿的蠻荒妖族,連同叛出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在,總之就是一個都沒死。”
另外那邊,張腳說道:“現在開始談第二件事,有誰願意介青冥這場局?”
韋赦好似對此毫不意外,笑道:“總得讓人選一邊吧?”
鄒子說道:“當然,兩邊都可以選。”
桐葉洲,魚鱗渡,素月流。
那艘渡船桐蔭上邊,一張酒桌,家鄉各異卻聚在一起。
陳平安只是喝酒微醺,馮雪濤卻被崔東山一直勸酒,明顯喝得有點高了,說話就開始不把門了,說劉聚寶和韋赦就是倆廢,都搶不來一個北字。陳平安面帶微笑,絕不搭話。裴錢神古怪,畢竟這樁兩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而這位老真人恰好又與自家落魄山很有淵源,崔東山可不管這些,打著酒嗝,作義憤填膺狀,說是啊是啊,就該由藝高人膽大的青前輩來帶頭牽線,尤其要與北俱蘆洲那座趴地峰討要一個說法……
就在此時,馮雪濤只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很快就有一隻手掌按住自己的腦袋,笑呵呵道:“盡說些傻話,什麼搶不搶的,這話說得傷和氣了。貧道道行微末,人輕言微,走路上瞧見了劉財神和韋赦,向來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來來來,貧道給你道個歉賠個不是,自罰幾杯酒……”
馮雪濤了脖子,噤若寒蟬。
崔東山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結果才起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捻鬚微笑道:“想跑?拉屎不屁的嗎?”
除了按住馮雪濤的腦袋、再對崔東山施展定法的火龍真人,此刻現渡船的,還有一個風神瀟灑的長髯背劍道士。
正是純呂喦。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站起,與道士呂喦走往別,後者以心聲笑道:“貧道已經選好砥礪道心的地方了,馬上就會,你不著急,等哪天真正得閒,再去那邊幫忙護道,有勞費心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何?”
呂喦說道:“人間唯二之一,天福地銜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蓮花天與藕花福地,是天福地相銜接,此外其實還有一。(注,320章,《井口邊的老道人》)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選擇,確實在意料之外,理之中。
呂喦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邊規矩重,陳山主可能需要與貧道一般,暫時忘卻前。”
陳平安笑道:“這沒什麼好爲難的,鄉隨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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