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道,‘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眾人以為,若水無品,茶品再佳也是枉然。當然,也有人認為水品更重於茶品。即所謂,非好水,不得好茶。”
纖纖素手替蕭煦把麵前的茶杯滿上,“溫若哥哥試一試這茶如何?”
蕭煦謝過,拿了杯子輕輕啜了口茶。王韞迫切地想知道他的評價,卻礙於禮法不能隨便盯著他看,隻能垂著眼默默等著。
蕭煦旁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英俊年,聽了剛才那一段話,便問:“照表姐的意思,那什麽水最佳?”
王韞抬頭看向他,微微一笑,“茶聖曾評定當時水泉二十名,以為江州廬山康王穀簾水為最佳。但康王穀距京路途遙遠,雖可采水,到京中後便不夠新鮮,倒不如尋常的水泉了。”
“離京日久,竟不知世上能有如此好茶。不知道韞妹妹這是用什麽水煮的茶?”蕭煦緩緩啜了半杯茶,放下杯子問道。
王韞臉上紅暈淺生,“是雪水。取的是桃花上雪,藏於冰窖,時用時取。”
年也喝了一口茶,仔細地品了品,“我怎麽都喝不出好壞來?覺得哪裏的茶都差不多呢。”
王韞掩而笑,“殿下長在錦繡叢中,所往之,莫不奉上珍品。於珍品之中挑佳者,可不是難上加難?總歸殿下喝過的茶定然都是佳品,隻有適口與否,難有好壞之說。”
年聞言而笑,“沒想到這喝茶裏頭學問這樣多,難怪不得母妃總笑我不懂風雅。”
“殿下不必自謙,隻是你的心思不在這上頭罷了。我瞧著上回殿下送給薇兒的那隻竹蝴蝶,那樣子就雅得很,又能翩翩起舞,可謂巧奪天工了。”
年目如點漆,聽說起自己做的東西,雙眼亮了亮,“表姐也覺得好嗎?我琢磨了整一個月才做出這麽個東西。雖然能起舞,可總是不大滿意。”
“張信給我找過來一本古書,上頭有一種魯公鳥,可飛半日不墜。我也據書上做了一隻出來,可惜那書缺了一半,我這鳥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總是飛不遠。”
聽年侃侃而談起來,王韞也不好打斷。雖聽著他滔滔不絕,但其實對他說的東西並不興趣。
皇帝賜婚的聖旨已經發下來了。其實在蕭煦歸京前就已經得到了消息,王貴妃早就讓父親給幾個孩兒放出風聲,皇帝有意指一位王家給蕭煦。皇帝的意思是把妹妹王薇指給蕭煦,因王薇是父親最寵的兒,指給蕭煦,更能彰顯皇恩浩。
但王薇聽說後,在家鬧得要死要活的。知道,王薇屬意的人便是眼前這位姑母的親生子,皇六子蕭焎。王薇早認定了蕭焎早晚是要繼承大統的人,怎麽可能把皇後的寶座讓給別人?
王韞雖看上去是個溫吞子,實則心中主意極大,好讀史書,誌向也不在閨閣之中。早早就明晰了自己目下的況,母親是個火暴脾氣,也不善與人周旋,又不得父親寵。自己的婚事,父親就不指了,母親就更指不上。
和劉氏在深宅大院裏被迫慣了,心中對權利的可謂到了極致。別人隻當不過想嫁個如意郎君,但卻想像姑姑王芣一樣。卻又暗攢著一口氣,定要比王芣強。要做皇後,母儀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心中冷笑,王芣專寵六宮又如何?鄭後被廢多年,按說沒有阻礙,又有母族支持,皇帝何以不給位?何以不立儲?還不是忌憚王家。對著王家又離不開,又想打。萬一王芣了皇後,蕭焎了儲君,天下可不就是王家的了嗎?皇帝雖不是明君,卻也不蠢。王守屹位極人臣,雖權勢,卻沒有僭越之心,便也從不提立後立儲之事。
王韞早將這朝局瞧了個仔細,雖然蕭煦是個不寵的皇子,但畢竟出正統,對於那寶座,他未必沒有機會。是,雖然是王家,但王家對母二人並不優厚,甚至可謂苛待,何必為王家著想?
一邊故意引導王薇去同父親說換嫁,一邊拿了私房銀子,千方百計四去搜羅蕭煦的事,事無巨細全都要知。從那一一縷的消息裏,推算這個人的脾、喜惡。打聽到蕭煦當年名為宮中養病,實則在澹園思過三年。那澹園中有個紀家,的直覺讓去了翰林街一趟。
王韞見了那孩,國天香,不過如此。且憨,天然自在。但也聽說蕭煦失明三年,眼睛剛複明幾日便去了邊關打仗。看過那孩子,則矣,並非是閨秀之姿,又同三教九流道日久。退一萬步講,就算蕭煦同有些什麽,不過是後宮之中多一個侍寢的子罷了。於的後位沒什麽威脅,倒也不放在心上,一門心思便都放到了王薇上。
王薇果然不負所,把魏王妃的位子讓給了。心中歡喜,麵上依舊不。王薇一直對頤指氣使,但因為替嫁之事,竟有些良心發現似的,對親近起來。便順水推舟,使得王薇勸小劉氏多給蕭煦和相的機會,這樣便可做實這樁婚事。
聖旨下後,父親曾單獨與談話,雖說得浮泛,王韞也聽明白了。這個魏王妃就是在魏王府的一釘子,一雙眼睛。父親讓盯蕭煦的向,傳遞消息回王家。笑話,扳倒了蕭煦,回王家不過是個無所依靠的兒。但若能輔助蕭煦就帝位,才有大前程。萬一是蕭煦登上了寶座,那依然可以以皇後之份照顧王家,也算是算報了養育之恩。
深知蕭煦喜好,便總要投其所好。今日本是王薇辦的小茶會,但王薇吃到一半忽然葵水來了,匆匆退席,所以才隻剩他們三人。
蕭焎一說起這些奇技巧來,總是沒個完。王韞聽得頭疼,蕭煦卻饒有興致似的仔細傾聽,偶爾還問上幾句,引得蕭焎興致更高。王韞更佩服起他來。這兩兄弟,名為手足,實則是死敵。他們這種高門之家,手足是盟友亦是敵手,更遑論天家!
隻是蕭焎畢竟年歲小,被姑姑保護得太好,結果養出個天真純和的子,一向不懂爭搶,又有些婦人之仁。蕭煦雖看著低調,其實城府極深,不顯山不水,忍沉默。雖然不曾深,王韞卻在他上看到了自己。
“上次聽說白鷺書院那邊有不奇書,書院裏還有異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去拜會拜會就好了。可惜那書缺了一半,倘若能看到最關節那一頁,我的竹鳥也能長飛不落。”說到這裏,想起母親除了允他偶爾到王家轉轉,等閑也不許他走,蕭焎輕輕歎了口氣,“可惜……”
蕭煦瞧在眼裏,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王韞扶額笑起來,“哎呀呀,你說的這些可把姐姐聽糊塗了。太深奧了,姐姐竟然一句話都不上。好在薇兒先離席了,否則還不跟你鬧。”
蕭焎聽這樣一說,也覺察到自己說得太多了,靦腆一笑,“抱歉抱歉,擾了表姐雅興。”他喜歡這些,卻總被老師說玩喪誌,所以在宮裏也不大敢堂而皇之地同人談。難得今日遇上願意同他流的蕭煦,難免多說了幾句。果然是世上知己難尋呀。
王韞笑著說無妨,又重新將話題引到茶藝上來。
這時時影從別走來,低聲在蕭煦耳邊耳語幾句。蕭煦麵上聲無,隻點了點頭。
見時影退下,王韞笑問:“溫若哥哥是不是有事要忙?若有事忙,盡可忙正經事去。”
蕭煦懶懶一笑,“沒什麽事。剛才韞妹妹說茶聖曾評定當時水泉二十名,不知道其他什麽水泉能得了茶聖的眼?”
王韞便娓娓而談起來。
蕭煦對於暗地裏打聽自己,不覺意外,甚至人些個無關痛的消息給。早知在投其所好,蕭煦便順水推舟地假意聆聽。但握著杯子,聽著聽著便走了神。
想起在澹園的時候,紀清辭也總接山泉水給他泡茶。因為讀了《仙芽傳》,也要依著葫蘆畫瓢學古人煎茶,要什麽做湯十六法。道理都懂,書上寫得也明白,但真到做起來,那火候又極難掌握。最後孩子一撅就不幹了,把水燒開了了事,還笑著撒道,此乃“阿辭泡茶大法”。
他想到紀清辭生氣撅著的樣子,角也不自微微翹了翹。
但剛才時影的話又浮現在耳邊,說那孩子回紀府參加及笄禮,不知道怎麽惹怒了紀德英,挨了打,昨日才給送澹園去。他早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無論什麽樣的消息都不能撼他分毫。但隨著回憶浮上來,時影的話卻像針,開始一點一點往他心裏鑽。
想起小時候總說挨過父親打。其實膽子不小,但是很怕黑,沒辦法待在閉的黑屋子裏。尤其是下雨的夜,隻要沒有,定然會做噩夢。有一回下大雨,從樓下衝下來,到他床邊。因不敢他,隻是攥著他的被褥的一角,一團,哀求道:“大哥哥,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好怕。我就待一會兒,我保證不會打擾到你。”
他忽然心頭發,接著緩緩泛起一種“本醉中輕遠別,不知翻引酒悲來”的微痛,便再也坐不下去了。
蕭煦尋了個借口離開,翻上馬,馬不解鞍直奔到了澹園。叩開了澹園的門,開門的是田嬸,見了他頗是意外,“呦,這不是阿辭的大哥哥嗎?”
蕭煦在澹園三年,田氏夫妻並不知道他份。但既然紀言蹊留他下來,自有其考量,也隻當他是個養病的客人。誰知道這年一住三年。雖是寡言語,卻同清辭得極好,像真了親兄妹。田嬸知道他們兄妹深,自他來後,孩子更開朗了些,也不整日滿山轉,所以對他也禮待有加。
蕭煦拱手行禮,“見過田嬸。晚輩來梧州辦事,正好路過澹園,特來拜訪紀老先生和二老,還帶了些小玩意兒給小栗子。”
蕭煦在澹園時,早派時影將園子裏人的底細了個清楚。雖然這田氏夫妻看著十分不起眼,其實是避禍於此的世外高人。尤其是那啞叔,有時同清辭玩笑,偶爾會些絕技,他看去,獲益匪淺。
田嬸頗有些喜出外,“阿辭天天念叨大哥哥,還真念叨回來了。快快進來吧!”
田嬸讓了他進來,引著他去見紀言蹊。本就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便絮絮叨叨說起清辭自梧州回來,大概是了風寒,發了燒。紀言蹊已經開過了藥,隻是燒燒停停的,總斷不幹淨。正為這事發愁呢。
蕭煦默默聽完,不置一詞。見過紀言蹊後,便隨著田嬸去看清辭。
青山依舊,萬如昨,再踏澹園,忽有一種恍然如夢之。
田嬸推門而,邊走邊道:“阿辭,快看誰來看你了。”
清辭此時躺在一樓的床上,也不見靜。田嬸走近,額頭,眉頭擰得老高,咕噥一聲,“又燒起來了。”
桌上有剛煎好的藥湯,田嬸探了探溫度,還有些燙。又想起前頭還有事忙,便說去去就過來給清辭喂藥。蕭煦見狀道:“這裏有我,嬸子自去忙吧,我來照顧小栗子。”
田嬸去後,蕭煦在床前坐下。二敏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警覺地盯著他觀察了好一會兒。蕭煦看了看清辭,又看了看貓,“你倒是長胖了不。”
二敏似乎是認出了故人,放鬆了警戒。然後到清辭的旁臥下,先用腦袋蹭了蹭,又翻著肚皮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蕭煦在貓頭上點了點,“小栗子病了,到一邊去玩兒去。”二敏咕嚕了兩聲,翻了個,極不樂意地跳開了。
蕭煦看了看,桌上隻有湯藥,又見蓋著涼被,看來他們還不知道挨打的事。他起緩緩掀開被子,出的小。牙白的襯被浸紅了,傷口隻潦草地理了一下,此時都腫脹著。
他目一冷,眉頭不自地蹙了起來。沒時間去味此時心中的那微弱卻綿的刺痛,蕭煦重新給清洗了傷口,又為敷上自己帶來的藥。
孩子閉著眼睛,低聲,“疼,大哥哥,我疼。”
蕭煦敷藥的手停了下來,凝目去。一年多沒見了,量高了,稚氣開始去,出特有的明麗。但因為在病中,臉上蒼白孱弱,卻越發有一種我見猶憐的豔。
像開在他心底暗影裏的一朵牡丹,卻也是畫地為牢,不見天日。
他聲道:“敷了藥就好了,馬上就不疼了。”孩子聽話地安靜了下來。
蕭煦將傷口理好,在邊坐下,把扶起來,讓靠在自己肩膀上,輕輕喚,“小栗子,吃藥了。”
要在平時,他並不會這樣靠近,也不許這樣靠近自己。隻是眼前的這份脆弱,滌了他心中所有的芥。在某些時刻,可以不是他的棋子,不是他憎恨人的親,隻是他的小栗子。
他試了試藥,還有些燙口,便把藥吹得涼了一些,慢慢一勺一勺給喂了進去。等藥順下去了,再讓躺下,給蓋上涼被。見額發都粘在額角,又拿了巾子把額頭上、頸子上的汗都了一遍,方才站起,慢慢在房間裏踱步。
一樓的大書案上擺滿了東西,靠牆是洗幹淨的板片,大約在做什麽書。他緩步上了樓,一應擺設一不變,仿佛他從不曾離開過。
清辭在這片黑林子裏不知道轉了多久了,怎麽都走不出去。於迷蒙間,見遠似有點點星,不自循而去。但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雲湖,原來那星竟是花船上點燃的燈籠。眼前的這艘花船,是雲湖上最的一艘。
清辭雖未醒來,卻也知道自己在夢裏。這是許多年來總是夢到過的場景。燈籠在深夜的涼風裏搖曳,燈火映照在湖麵上,仿若寒星蓄滿銀河。
此時花船停靠在了岸邊,從踏板上走下來一大一小。清辭凝目一看,那人不正是紀德英嗎?小跑過去,正要喊爹爹,可張開卻發不出聲音。再一看紀德英手裏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看著眼,再一分辨,竟然是四五歲時候的。
兩人剛下了船,有仆役過來正要把小清辭抱上馬車,仰起頭道:“大人,璲璲忘了東西在船上。”
“回到家,什麽東西都有。”紀德英麵無表道。
小清辭搖頭,“是璲璲的布老虎,璲璲要布老虎!”
紀德英被煩得沒辦法,鬆開手,“要拿你自己去拿吧!”
小清辭一路小跑又上了船。船上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在一間房裏找到了的布老虎,然後哼著小曲兒要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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