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打著戰,遠沒有剛到這兒的中氣足。
豫懷謹搖頭冷笑,磋磨了這麽多年,他從皇子到君主,他母親也搖為一朝太後,卻毫沒變。
明明懼怕,卻絕對不能吃丁點兒虧,不管好看難看,能在口頭討回一星半點兒的都是好的。
也是這一點,最招先帝厭棄,卻不自知。
他就著太後的譏諷,恭聲回應:“朕生為人子,不能跟母後置氣,但作為安慎兄長,訓誡胞妹是理之中。”
當驚懼與怒火消退一些,太後咬牙,冷不丁問他:“皇後,值得嗎?”
豫懷謹恍惚片刻,輕手把劍擱在窗沿,然後開口:“朕從來不是母親喜歡的孩子,安慎尚能當您的長矛,在後宮幫您撲咬其他嬪妃,而朕生木訥,不能替您掙到臉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也沒能得寵於先帝。”
聽他猝然說起那些過往,太後臉白了白,本能地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個字。
“母親想要的太多,朕做不到,所以您不喜。”他自嘲道,“母親應該也沒想到,過去那個百無一用的孩子,現今連人都敢殺了。”
“但尚若……”豫懷謹停頓下來,又扯來簾布,把染的手指一一幹淨。
他作細致,似禮佛之人,隻是提到那個名字,都當焚香潔淨,方不算玷汙對方。
“讓朕知道,朕不必做到什麽,不必為誰,朕也配得到與尊重。”
太後素來聽不慣說徐尚若的好話,跳起腳來罵:“是皇帝登基以後的宮,一來就過上好日子,哪知哀家跟皇帝過去的苦!”惱怒道,“這小蹄子一招錦上添花耍得極好,心機重得很,能騙得了皇帝,但休想騙過哀家!”
這些不掩惡意的話顛來倒去說了不下百遍,但這次,豫懷謹直視著,腥風吹過他微揚的角,在他逐漸放大的笑容裏,裝滿極為平靜的嘲諷。
沉寂須臾,太後猛地生出一個荒唐念頭——他們的集,可能遠在徐尚若宮之前。
一幹與徐斐牽連的冰雕工匠連夜被押宮中,據兩個老匠人代,同一樣式的他們接過兩筆單子,是徐斐先找上門的,敲定細節後半個月,有個人也尋到這間鋪子。
“是夜才到的,鬥笠遮麵,也說是為家人祝壽用的,挑三揀四鬧了小半宿,這個不滿意,那個不對眼,得老匠人把徐斐訂的那尊已雛形的冰雕搬出來,是一眼相中,要拿這個當模子趕工一座中心鏤空,形態幾乎完全一樣的。”
戚歲吐沫橫飛地學給宋瑙聽,二郎抖得飛快,活像個菜市口說三道四的中年大娘。
“唯一的差異是要工匠先別封底座,待搜羅到合適的珍寶再自行填進去。按的需求,老工匠調整了底盤,做可以拆卸嵌的。而徐斐派人把觀音像送去,直接封死了。”
而後來的事也有跡可循,徐斐的人在運送途中要下榻幾驛站,都是些魚龍混雜的地方,應該是那時候被調了包。
宋瑙揣著手爐一點一點地聽,戚歲說的人知道,此人也曾出現在盜墓賊的敘述裏。若仔細推究起來,大約是從那次開始,接到一些,才使得跟豫懷稷從無關痛的小集,到實打實地纏繞到一塊兒。
豫懷稷忙得分乏,還記得差戚歲過來和嘮一嘮,也算沒當是外人。
宋瑙保持微笑:“戚公子來便來了,帶什麽……豬啊?”
地上齊齊整整碼放著說幾十斤豬,戚歲興高采烈地說:“這豬可不是一般的豬,膘壯,在山裏吃果、五穀長大的。”他繼續道,“爺說了,姑娘日常吃的豬可能不大實在,否則怎麽吃不胖,抱起來硌手,要我挑頭實的送來。”
宋瑙的微笑終於僵住了,在他細數這頭豬如何好之前,趕快找個托詞將人送走了。
他一條剛出門去,宋晏林的轎便停到正門,由守衛通傳之後,下轎。
昨日座次離得遠,夜模糊,宋瑙看得不如眼前清楚。
宋晏林的樣子跟年時有所差別,但宋瑙可以在人堆中把他認出來,可見廓眉眼變得並不多,仍是一副老天賞飯吃的好皮囊。
他骨相未變,氣質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聽他沉著談笑的某些時刻,宋瑙幾乎不能將他與當年河那個張揚的年郎聯係到一。正暗自想的時候,聽到宋晏林說,多年不見,想跟堂妹單獨聊會兒。
宋瑙神遊得有些遠,等反應出這聲堂妹喊的是誰,廳堂隻剩他們二人了。
宋沛行記著豫懷稷的顧慮,特意放他們在待客的外間廳堂說話,正對大敞的庭院,有下人灑掃走,也顯得落落大方。
可將近五年沒見,赫然要他們聊一聊,宋瑙都找不出能說的話。
裝作垂頭飲茶,實則腳趾蜷,邊思索,邊來回摳著座墊,忽然間,一聲輕笑伴著風耳底:
“瑟瑟這是,不認識哥哥了,也不吱個聲。”他桃花眼裏似嗔似怨,“嬸嬸啊,叨起來可真要人命,說得我口都幹了,你也不幫著擋一擋。”他語態懶散,“過來,給哥哥倒杯茶。”
他使喚得順口極了,宋瑙坐在他對麵,瞥了一眼他隻消一勾手便能到的茶壺。
宋晏林注意到宋瑙的目,手把茶壺推得老遠,麵不改:“嘖,壺太遠,我夠不到。”
宋瑙氣笑了,咻地便想通了,不論宋晏林變什麽樣,骨子裏仍是隻孔雀。
一旦找回些記憶中的影子,如同打破冰層,後續就自然許多。宋瑙過去為他斟茶,走得近了,驚覺他瘦得厲害,全靠他骨架高大勉強把服撐住了,問:“堂哥怎的瘦了這麽多?”
宋晏林輕攏袖口:“為兄貌,瘦一些不影響。”
宋瑙瞟見,他手腕枯瘦,閑談之間,已不留痕跡地回袖子。
見他有意回避,宋瑙沒再追問,把茶端給他:“老實說,好些年沒見了,堂哥這趟過來,也沒給我捎個什麽禮。”頗為不滿,“當真越老越摳。”
宋晏林折扇一展,苦惱似的拍一拍腦門兒:“你誤會了,為兄不是摳,是窮。”
為了證實這話,他當場掏出錢袋,拈住一角,倒過來開口朝下甩了甩,一小把銅錢滾落掌心。他寒酸地撿出五枚,不舍道:“罷了,拿去買糖葫蘆。”
宋瑙倒吸一口冷氣,宛如到什麽衝擊:“你這幾年都去做什麽了,窮這樣?”
瘦倒也算了,偏他還窮,除去一張臉,又無長,興許是靠出賣相活到今日的。他雖正值壯年,卻也經不住這麽以侍人,長此以往,難免不足,怪不得榨幹這個樣子。
宋瑙簡直找不出更完的解釋來串聯所有疑,縝且合理地推斷,沒有聯絡的那些年,堂哥一定過得特別苦。
宋晏林見臉瞬息萬變,再瞧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便知鐵定沒在想什麽好事。
他以扇麵了的角:“你還小,不曉得這世間錢難賺,屎難吃。”
宋瑙瞄他眼下的淡淡烏青,不知多個晚上沒睡好覺,結道:“再、再難賺,也要惜子。”生怕堂哥拿當小孩兒,聽不進的話,宋瑙強調一句,“我也不小了,過幾個月都該親了。”
聞言,宋晏林挲銅幣的手指一頓,他收斂起適才敘舊時的吊兒郎當,沉默良久,他看向宋瑙:“瑟瑟,聽我一句勸,回掉這樁婚事。”
宋瑙愣在原地,恍惚察覺到,宋晏林今日說過這麽多話,現在才真正切正題。
牢牢盯著宋晏林那雙豔麗的桃花眸:“為什麽?”
“你會被虔親王連累的。”他移開眼,不去直麵宋瑙的目,隻說道,“昨天那樣的無妄之災可能會有一百次,他能護住你一回,可剩下的九十九回難保不會失手。”
宋晏林側著頭,折扇輕撲:“別讓自己為那種男人的肋,要命的。”
經他提起來,宋瑙才想到昨日壽宴他也在場,約莫是出自兄長的關照才來勸的。
歪一歪頭:“我這麽惜命的人,不是沒求過一個安穩日子,可說到底,哪個子不想長在夫君心上,為他的肋?”打個哈欠,“何況這門親事已板上釘釘……”
“你非要回絕,王爺乃忠正大將,”宋晏林橫打斷,“不會過分為難你。”
他似有備而來,劈裏啪啦地一通說:“萬一將來有點什麽紕,皮傷還算輕的,倘若傷及……”
“堂哥,”這回換作宋瑙出聲截斷,再次平視這個男人,“這麽束手束腳的,可不像你世當盡歡的作風。”終於坦言歎氣,“你怎麽都——變得我快不認得了。”
除卻骨裏的一氣,使得他不斷在稔與陌生間反複切換。
宋晏林揮扇的手頓住了,良久,他垂眸否認:“我沒有,我不是,別瞎說。”
宋瑙掃一眼宋晏林腰間酒囊,這是宋晏林橫行河時慣用的,雖已洗得發白,但依稀可以認出上麵的飛鳥紋路。
忽然開口:“替我倒杯酒吧。”
宋晏林怔了怔,卻也沒拒絕。他解下酒囊,倒滿半杯。而宋瑙隻抿了一口:“燒刀子。”淡淡搖頭,“都開始喝燒刀子了,還說沒變。”
年時隨宋晏林滿河跑,早早知道他是個沒譜的,打小便時刻記著要去看護這不的大堂哥,生怕他喝斷片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有一年,宋晏林在春風樓跟他一幫江湖朋友吆五喝六地喝酒猜謎,樓外天晦暗,宋瑙擔心他會誤了時辰,就手去拉他的酒壺。
但宋晏林一隻手高舉玉壺,另一隻手“嘩”的一聲抖開折扇,抵住宋瑙的撲騰,他笑看邊上攏一堆的水果皮:“瑟瑟呀,你這樣可不行,用著哥哥的銀子,隻管自己吃飽喝足,快活無邊,哪有這麽狠心的道理?”
對於他的控訴,宋瑙充耳不聞,手叉腰上,反過來指責他:“堂哥若喝得爛醉,一會兒倒在半路上怎麽辦!”據理力爭,“我才七歲,馱是馱不的,要是再遇上個歹人……”
宋晏林斜挑著眼角,微醺中帶笑:“繼續。遇到歹人,然後呢?”
宋瑙想了想,握拳道:“然後堂哥生得豔麗,實在危險極了。”
說完,那些個跑江湖的拍桌大笑。宋晏林無奈,抬手彈一個腦瓜嘣:“這下不說自己了,什麽天殺的好事,淨往我上扣?”
宋瑙捂頭,委屈道:“我是姑娘家嘛,要名節的。”
“你要名節,哥哥不要?”宋晏林瞇眼問。
“那、那你要,可是,你吧……”低頭玩手指,聲音越輕,“本來也沒有呀。”
宋晏林額角突突跳了幾下,聽見幾個好友爭相附和,曆數他行走江湖鬧出的糗事,以此力證名節這個玩意兒,他是真沒有。在名聲敗之前,他忍無可忍,拿幹淨筷子,沾了一滴灑點在宋瑙心。
“哥哥這兒紅,喝的是風,意不在醉人。”他滿風流意態,輕笑揶揄,“想要爛醉的,誰喝兒紅啊?”
宋瑙那時才懵懂了解,堂哥縱馬萬裏山河的日日夜夜,酒囊裏裝的都是兒紅。
而今,兒紅卻了燒刀子,人也同酒一樣,許多變化不言而喻。
“哎呀呀,不能再待下去了。”宋晏林以扇代手,掩住口鼻,隻出一雙眸,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家瑟瑟呀,什麽都瞞不過,狗鼻子。”
再過個半盞茶時間就到晌午了,但他沒有要留下用飯的意思,利落地收扇,剛走出幾步,宋瑙在後淡淡開口:“昨日壽宴,徐斐呈上來的冰雕,裝它的青龍木箱堂哥可看著眼?”
宋晏林背對緩緩站住,他佇立在那兒,沒有回應。
“木箱底座的一角稍有殘缺,有點像……”用聽不出喜怒的語氣回憶著,“像你當初,拿去向莫大小姐下聘的那隻。”
似乎花了很長時間逐字逐句地聽,宋晏林良久才轉回去,天生的豔還掛在眼梢,線微彎,帶笑似的:“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呢?”
可他的假麵並非堅不可摧,宋瑙依然在他麵的裂中,捉到一抹飛閃而逝的哀痛。
讀不懂這份痛楚,唯能知,他如今大約是真的苦得。
那日的事再細查下去,與徐斐的幹係便不大了,皇帝關他十日,以作小小懲誡。
徐斐出獄當天,宋瑙去到虔親王府,在門口上豫懷稷從府裏出來,與他並行的是乞巧節時同戚歲走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對方一看見宋瑙,出於先為主的反,控製不住地眼一沉。
豫懷稷斜睨他一眼:“陸鐵牛,你給我收一收。”
這個稱呼宛如一顆炮彈,陸秋華立刻奓了:“我還什麽都沒說!”他有些絕,嗓音得極低,“那是幾歲大的事了,你再拿來提有意思嗎?”
嚴格算來,當年的陸秋華剛滿六歲,眉眼遠比一般男孩清秀。
上了幾趟私塾回到家,被一些皮猴似的小公子笑話沒把兒的小姑娘。他彼時還沒養出冷銳的子,隻會吧嗒吧嗒掉眼淚。
豫懷稷大陸秋華一歲,給他分析:“約莫是名字的問題。陸秋華,聽上去像秋花,太氣,你得改個名。”
陸秋華用小聲請教他:“改什麽?”
豫懷稷經過思考:“鐵牛吧。”他點頭,“陸鐵牛,威武雄壯,鐵骨錚錚。”
可憐陸秋華年單純,信了他的邪,為此鬧出不小的靜。末了,事傳宮中,妧皇貴妃把兒子打去陸府道歉,豫懷稷自知理虧,誠心跟他說:“名字變來改去的麻煩,我教你習武,以後再有人埋汰你,就兩個字——揍他!”
陸秋華原可以科考仕當一介文臣,是豫懷稷一手把他領上通往武將的路。他稍大一點,雅俗醜的意識漸漸覺醒了,便再也不準別人在他麵前提那三個字。
“以前是沒什麽意思,但你如果一直是這個態度,那可有意思極了。”
豫懷稷的風涼話一套套的,宋瑙見陸秋華本就白皙的臉上又往上白了個號,似乎氣得隨時可以暈死過去。忙出手幹預:“王爺,其實我來,是想見一見徐斐。”
一聽到宋瑙是為別的男人來的,豫懷稷拉下臉:“你要見他做什麽?”
陸秋華見他不痛快了,故意冷笑一聲,並十分舒適地翻了一個白眼。
兩人似乎又要杠起來,宋瑙又一次搶在他們火並前開口:“我有些話想問他。”
沒給他們反應和爭執的空間,馬不停蹄地說:“七夕當晚,我遇到徐斐的地方並不在主道上。那天大多百姓都去離水湖畔賞煙火了,我是眼花認錯人,跟出去後迷了方向才到的那裏,但從徐府去到廟會的幾條主街,徐斐不論怎麽走,都不該與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