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前,豫懷稷挑來一支羊脂白玉簪,玉質斂,簪頭有穿纏枝的紋路。
遠看與莫大小姐的那支頗有幾分像,就差在它白得毫無雜,頂端了一點紅。
時過數年,宋瑙終於擁有年時的東西,還給宋晏林說中了,是丈夫買來送的。但到底發生過這麽多事,再得到時,已經失去最初純粹的喜歡。
之後的數日裏,葉鄂水的行徑在汶都引發軒然大波。
宋瑙原來有些擔憂,猜想葉鄂水會不會是那些人派來,故意在這兒候他們的。但豫懷稷給了一顆定心丸,道是他們這次行跡蔽,一路沒見跟梢的,而葉鄂水比他們早來一年,偶然鋒的概率比較大。
而一切結束,他們也計劃返回渠州。
啟程之前,來過兩撥人,先是指認宋瑙的更夫隨周縣令找過來,向夫妻二人道歉。
更夫家境困苦異常,有兄弟姊妹七人,年前他妻子剛生下一子,可憐有些不足之癥,長期服藥花去家中不錢。葉鄂水便看中這點,試圖利用金錢收買他。
可盡管如此,葉鄂水做足功課,去見他時也帷帽遮麵,黑障,他沒認出人來。但沒防住他麵上一口答應,可掉轉頭就跑去衙門,向周縣令和盤托出,方才給大家夥留出提早應對的空間。
“周大人對我有恩,我家裏窮,他照拂不說,還極力給我張羅婚事。”男人歎,“那時大人自己還沒娶親,就先念著我們。”
他沒讀過書,靠賣力氣,做苦活兒過日子,但天地良心幾個字怎麽寫,他從小便知道。
見他真誠本分,豫懷稷口下留,沒去刁難人。但他跟周縣令走後,豫懷稷向他們的背影,陷沉思。
宋瑙見狀,詢問他:“有什麽不對嗎?”
豫懷稷手下:“原來大昭的男子娶媳婦都這麽困難了。”
他總結心得:“我回去要秋華抓點,他這狗脾氣,難保當一輩子老。”
宋瑙心領意會,某人是再次站到已婚的製高點,掃底下一大片。
扶額,用無力的眼神表示:你開心便好。
而他們出發當日,顧邑之向學堂告假半天,帶上烏跟兒子,來為他們送行。
小槐生很喜歡宋瑙,在草垛邊上同隆重介紹,這頭全汶都頂俊俏的騾子。
顧邑之看向正在掰烏牙口,跟宋瑙展示的胖小子,目恍了一恍:“我夫人分娩時胎位不正,剛生下槐生,就撒手去了。後麵幾年逢爹娘離世,小兒年,無人看顧,我不敢弄出閃失。”他收回目,“日後不同了,若王爺重新提審徐斐,我願意出麵做證。”
他這一發聲,表明他已做好準備,舍棄辛苦壘的好名聲,承認他曾包庇重犯,配合李文昌梁換柱,從百姓口耳相傳的清正父母,自此跌進萬人唾罵,名節盡失的深淵。
“你兒子現在也還小。”豫懷稷看一眼旁邊上躥下跳的小鬼,“你去吃牢飯,他一個人怎麽辦?”
顧邑之笑著搖頭:“年關一過,他便要滿六歲了,是個大孩子,可以照顧好自己。”他緩緩道出,“我也同周大人招呼過,將來我不在了,他會收留槐生。”
他把路鋪到這份兒上,是早就考慮過這一天,他兒沒有藏掖一輩子的打算。
宋瑙留心聽到些他說的,走過去,問:“你有什麽話要我們捎給溫萸的嗎?”
的心細些,總是能穿過事的表麵,看進裏頭存續粘連、深藏瑣碎的中去。
顧邑之聽得頓了頓,他有什麽想帶的話嗎?
該說的,在他放棄追究徐斐的一刻起,似乎已經說盡了。
那是他婚後,第一次去見溫萸,在關烏的馬廄前。
好像回到他們初次見麵,他也是蹲在他腳下的位置,手加固這一圈木籬笆。
當時溫父的剛找到,陳放在土屋中,還沒買棺殮,料理後事。
他全無保留地說完,溫萸沉默許久,問他:“你可有把握裁斷徐斐?”
他一點頭:“有。”
溫萸轉臉看向他,又問:“搭上你全家四口人的命?”
疲乏腫脹的雙眼似兩團燒灼過後的死灰,僅有一點未滅的火星,出點淡淡的徹。
好半天,顧邑之都沒有回話,糲的山風割過他的臉麵,渾泛起火辣辣的疼。
“罷了,鶴唳山的舊未幹,就別再添新魂了。”
溫萸沒有責怪他,回走進屋中,像進去一扇黢黑的門,再也沒出來。
顧邑之遠離鶴唳山後,從沒想過此生還有與溫萸再見之日,便也沒存什麽想說的話。
他搖頭:“我隻是有點奇怪,既是去找徐斐的,為什麽要間隔近四年才?”
但這個問題,沒人能夠回答,宋瑙眼皮微斂,睫了。
申時的天已漸緩暗下,再晚一點,恐怕無法在天黑前趕到下一落腳地。宋瑙登上馬車,挑開車簾跟小槐生告別。顧邑之手牽烏,似忽然記起什麽,拱手向:“若不麻煩,還請王妃替我帶一句話吧。”
他斂眉低笑:“就說,我把烏找回來了,它沒長歪,還是頭俏騾子。”手上它額間長開的雷電斑紋,輕而緩慢,“它很好,勿念。”
聽到後來,宋瑙也不知他在指烏,還是在說他自己。
點點頭:“有機會的話,我會帶到的。”
顧邑之又與半鞠躬。顧槐生有樣學樣,也拱起小手,朝馬車駛去的方向抬手作揖。
五天後,豫懷稷回到渠州地界,從戚歲開的一扇偏門進,簌簌落下的雪花覆蓋住車轍印。因這雪天路難行,他們比原定耽擱了一天,陸秋華查到些事,寫信不方便,就趁外出辦事的空隙,彎到渠州來,在園中已小住兩天。
“你之前要我去查,八公主年以後,都有哪些人見過,你可能要失了。”
陸秋華披月白輕裘,似打哪兒來的玉麵公子,啜口熱茶,淡漠搖頭:“當年冷宮走水,八公主亡故,皇上代先帝理這樁事,把跟八公主相關的宮人,包括日常送飯灑掃的,以及那一片區的巡邏侍衛,都以看護不周為由,全部斬殺了。”
豫懷稷看他,眼底快速閃過什麽:“一個沒留?”
“無一活口。”陸秋華輕點下,“皇上在做決斷上有點你荼毒,說一不二,有些你剛去軍營,收拾那群老兵油子的派頭,夠果決。”他頓一頓,又道,“不過,雖然負責姝貴妃宮闈的都死了,但還有個人,見過十歲之後的八公主。”
聽他說話大氣,豫懷稷睨視他:“能不能一氣說完?”
他冷眼喝問:“跟誰學的,講個話像尿失,一次排不幹淨是嗎?”
陸秋華冷下臉,原本便寡淡的雙眼更顯沁涼。
眼看氣氛有些劍拔弩張,宋瑙咳嗽兩聲,經驗富地把話拉回正軌:“這個,陸公子繼續,你剛說的是誰?”
陸秋華斂一斂眉,下火氣,說出一個名號:“是妧皇太妃。”
熏爐的煙氣凝在帶上,白煙蒸騰,豫懷稷與宋瑙俱是一怔。但再細想一下,老太妃曾代掌印,形同皇後,凡在後宮中走過的,見過哪個都不足為奇。
可豫懷稷總還有些疑點:“姝貴妃遭圈後,我母妃會經常探視嗎?”
“不,隻去過一次,在八公主年滿十二歲那年。”陸秋華說,“冷宮地,住的還是先帝厭棄之人,也就皇太妃敢踏進去。”他細說道,“其實許多宮中老人都記得,並非太妃主去的,是姝貴妃徹夜哭鬧,要求見太妃。”
聽他這麽一說,豫懷稷越加不理解:“姝貴妃冷漠,不屑先帝恩寵,十年的冷宮都熬下來了,還有什麽能這麽失態的?”
陸秋華思索道:“大約跟先帝爺有關。”他梳理時間線,“先帝去過一趟冷宮,不知做了什麽,當天夜裏,姝貴妃就有此異,當差宮人上報給的老太妃。”
而這些,豫懷稷從沒聽母妃提起過,哪怕他上回去浮屠寺,特意問到小八同姝貴妃,他母妃也絕口未提這一件事。要麽隻是個年份久遠的小事,沒有說來的價值,抑或是各中,連他都說不得。
“還有。”陸秋華雙手疊握,虛靠椅背,“九公主要出使狄勒和親了。”
宋瑙一路上的車馬勞累被他一句話炸散殆盡,咻地坐直:“這麽突然?”
豫懷稷雙眉皺起,有了適才的教訓,陸秋華為防他再度攻擊自己拖遝,而再來一次,他恐怕會忍不住掀桌手,便主代:“皇上下的旨,臘月廿五。”
他提醒道:“沒剩幾天了,你們明日回程,應該還能趕上見一麵。”
宋瑙有些不解:“爹爹說過,狄勒在北方各部族中一向安順,與大昭互不相擾,怎麽想到要將公主嫁過去?”
“跟狄勒無關。”豫懷稷沒有太多意外,眼波沉如海麵,“是皇上開始齊氏了,在拿小九試刀。”
隻有一疑問,他略微搖頭:“但臘月廿五,這日子定得也太倉促了,晚個旬餘就到年關了,小九是生慣了的,這一別天高皇帝遠,再沒重見之日,至在帝都過完個整年再北上吧。”
這也是太後一黨與皇帝爭執難下的地方,遠嫁和親已是強無奈,還非得去得這樣急。
但豫懷謹謀定的事,以和親為起始,陸續鏟除齊家紮在朝野中的好幾員大將,一波作疾猛如旋風,太後饒是再抵,也有點拗他不過。
陸秋華上早朝的這些天,可以清晰地到一滾熱暗流,所到之,留下燒灼過的黑煙與焦糊味。他約覺到,會有一場大洗牌,將要捅破大昭的朝局。
“你們準備何時走?”
他沒明說什麽,但豫懷稷在他諱莫如深的語態中看出,近來朝堂上應當發生過不事。
豫懷稷道:“明兒個拾掇一下,也該回了。”接著,他下達逐客令,“行了,我們要睡下了,你可以滾回房了。”
院中的天空還有層青蒙蒙的,沒有完全暗下,陸秋華冷笑:“睡得這麽早,你這出去一趟,子骨倒大不如前了,虛得很。”
豫懷稷冷眼看他:“我與你不同。”
便是這抬眸一瞥,陸秋華已大為警覺,下意識想起離開,但顯然為時已晚,聽見豫懷稷的冷刀子紮過來:“你老大不小的,還沒個妻室,自然是睡不安生。”他最後一擊,“再下去,我看你活都不用活了,還睡什麽覺?”
陸秋華聽得腦子嗡嗡的,怒斥回敬:“你以往講話還有一丁點的尺度在,怎麽你個婚,就把一張老臉撕破了,徹底不要了?”
宋瑙雖然知道陸秋華是武將,但他天生有副文弱書生的皮相,宋瑙經常擔心他被豫懷稷嗆出些病來,總會在他們抬杠之時出聲調和。但這次並不想手,因為完全同意陸秋華說的。
這個男人當真是沒臉皮的。
果然,豫懷稷理所應當地說:“要臉的誰還討媳婦,不近,寡無求,去山寺剃度當和尚算了。”
陸秋華有些痛苦地扶住頭,他不想再跟這廝說下去了,站起拂袖而去。
宋瑙見豫懷稷還有嗆聲的閑心,想來陸秋華方才提供的消息,應當也沒那麽糟糕。稍微寬心些,拿上幹淨去洗漱。
待走遠,豫懷稷移開垂在椅子扶手上的右臂,紅木間赫然現出一隻深陷木的五指印,尾端裂出道拇指的木,幾將椅子扶手從中間劈兩段。他方才麵向宋瑙的平靜淡然如水般迅猛退去,袒出底下大片冷淩淩的冰碴子。
他獨坐在影裏,形良久未。
香中的水沉香燃去三分之二,他喚人進來把裂開的木椅撤換掉。
收拾妥當,窗外皚皚雪霧中,響起了子鞋底踩過雪麵的細響。
他理一理襟褶皺,屋陳設不變,宛如一切如常。
往後的半個月雪勢極大,他們在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帝都時已錯過九公主送親的時日。群臣揣度聖意,紛紛草擬折子,搜羅各種罪名彈劾齊氏諸人,眼見多年築起的高樓大有將傾頹勢,太後不起接連打擊,大病不起。
豫懷稷一回來就換上服,馬不停蹄往宮中去。宋瑙留在府邸,差椿杏備好熱水,稍稍洗去一的風雪與倦意。換洗完畢,適逢戚歲辦好差事歸來,與匯報一二。
外頭風雪不減,午後的天渾如將夜,宋瑙執傘出門,先去老街喝了一碗羊湯,再沿路閑走,買來隻寒的陶瓷湯婆子,隨後才順路進到一間戲園子。
這是間曆史久遠的戲館,名為清觀,今年重新翻修,隻保留了先帝為他家題字的金漆牌匾。
雪天的客人不多,看臺間有一半座位空置,此時臺上在唱一出《魯齋郎》,正演到魯齋郎倚仗權勢,強搶民妻。宋瑙便穿過後排桌椅,無視眾多空位,徑直坐到一子座側。
與一左一右,同桌賞戲。
宋瑙沒有看,始終直視前方,淡淡喚:“溫姑娘。”
溫萸揮退隨從,似乎不認識宋瑙一般,沒有行禮。
臺上伶人唱到“著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柳柳蔭。誰識張珪墳院裏,倒有風流可喜活觀音”時,溫萸跟隨戲腔的節奏,輕拍雙掌,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
眼下的,不再是徐斐豔俗招搖的侍妾,去除所有偽裝,僅僅是溫氏。
一個斬斷後路,沒想過再回頭的烈子。
“有人托我帶話,說是你那隻烏的馬騾,他給找回來了,照料得十分好。”
聽宋瑙說完這句話,久違的記憶衝進心口,化作一記無形重錘,砸得溫萸肩頭劇烈一。
未發一言,而手掌卻絞握到一起。
宋瑙眼風瞟過,更篤信了早先的揣測,溫萸對顧邑之是有餘的,否則以決絕的子,早在第一時間用掌握的實把鶴唳山捅出個窟窿眼,撇去徐斐,頭一個便不該放過顧邑之。
但沒有,消停忍的那幾年,應當是為顧邑之做出的,最溫的妥協了。
“我今日前來,為的三件事。”宋瑙不同繞圈子,單刀直,“第一,後麵我說的所有話必須爛死在這間戲園子,不許出半個字;”頓一頓,“第二,你耳後有個烙印吧,我要知道它的事。”
戲臺上旦扮相的麵朱,當怒甩水袖,咿咿呀呀唱起戲文,溫萸才稍一偏頭,便見宋瑙目遙遙落向前方,像在認真看戲,可問得相當直接,等於將已知的牌麵丟出來,暴曬在青天白日之下。
似兩個已經探知到彼此底細的人,麵對麵地坐著,無須多一句場麵話。
宋瑙既打開天窗說亮話,溫萸索也完全撕去偽裝,沒尊一聲王妃,同樣冷淡地問:“我憑什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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