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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

鄭居中和陸沉,兩位都是公認有希十五境的人,就是不知下次重逢,是在秋風肅殺的時節,還是春暖花開的氣候。

陸沉又不笨,聞弦知雅意,單憑鄭居中一語,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重返人間了,終於不必在此跟姓鄭的大眼瞪小眼,陸掌教委實心慌。

回了青冥天下,到了白玉京,一定要放串竹慶祝慶祝。

至於鄭居中爲何時不時就要折幾隻袖珍彩紙船,將它們放長河當中,陸沉懶得深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見鄭居中已經站起,有就此離開這裡的跡象,陸沉突然開口言語,有意挽留,擡頭試探道:“懷仙兄,機會難得,我們不如多聊幾句?”

白帝城鄭居中,字懷仙,好像一直沒有道號。

鄭居中似笑非笑,“怎麼,有姜赦替你們白玉京擋去一災,陸掌教還覺得賺了?勸你學一學某位,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陸沉連忙起,眼神誠摯說道:“下次你我再見面,極有可能就不會這麼氣氛融洽了,貧道不得趁此機會,多說點?”

鄭居中出手掌,隨便掬起一捧流水,笑道:“洗耳恭聽聖人教誨。”

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不至於不至於。鄭先生折煞小道了。”

鄭居中率先挪步,陸沉識趣跟上,兩人聯袂而行,邊走邊聊。天地茫茫,空得好像連個空都沒有了,那就是有。

陸沉主說道:“擺在姜赦眼前的,大概有三種選擇。上策,姜赦去蠻荒,豎起一桿旗幟,公開立教稱祖。”

鄭居中沒有說什麼。若是附和一句廢話,豈不是更廢話。

姜赦與白澤,一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一個候補,他們都是異類中的異類。兩座天下,大干戈,殺伐四起,姜赦憑此以戰養戰,拔高修爲,畢竟兵家修士的道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世中來。另外一個好像負責爲蠻荒天下兜底,保證不至於天崩地裂,被浩然殺得亡族滅種。戰事打得越慘烈,白澤一個煉氣士,竟然就會違背道心,被迫躋十五境,天底下竟有這等事……

陸沉繼續說道:“如今蠻荒共主,劍修斐然,他是個沒有太大功利心的,比較好說話。當然前提是做一樁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

“斐然還是相當不錯的,總會讓貧道想起我們白玉京的張風海,都是年輕有爲,一般的心氣高,且道力與心力相匹配。斐然推崇聖外王,雜糅王霸兼用,分明是以‘持道者’自居的架勢。但是斐然殺心不重,更多是被形勢推到位置上去的,換由姜赦主蠻荒,共掌天下權柄,也是一種不錯的調和。讓蠻荒既有一套規矩,規矩也不至於太過嚴。雙方都能接。”

“時機正好。早了,蠻荒妖族沒有被浩然天下打疼,就不行,那幫桀驁不馴的大妖,只想著全無束縛,本不認這個。晚了也不行,大勢已去,姜赦就算了十五境,還是不濟事的。如今的浩然天下,從山上到山下,太過人心趨同合一了。”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智者善謀,不如當時。”

陸沉笑著點頭,“霸言!”

鄭居中話鋒一轉,“姜赦不會去蠻荒的。”

陸沉疑道:“爲何?”

鄭居中說道:“周之所以選擇斐然擔任蠻荒共主,只是因爲免得首徒綬臣,驟得高位,爲衆矢之的。選斐然,是一種更加穩妥的緩衝。但是殺心最重的綬臣,隨著戰事的推進,以後肯定會取而代之,與那晷刻爲道的斐然,當然也願意順水推舟,主讓賢,爲謀主之流的角,退居幕後,耐著子,慢慢尋找躋十五境的道路,保證自己不被鄒子之流的人給盯上。周安排綬臣擔任下任共主,那麼誰想爭這個位置,就都得過周這一關。姜赦爲何將那真去往蠻荒?就是想要親眼勘驗一些真相,以便親自確定此事,看看陸掌教所謂的上策,會不會是他姜赦的下策。”

陸沉皺眉道:“綬臣?”

鄭居中沒有解釋半句,自顧自說道:“可惜斐然生錯了地方。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大道就,前途無量,若是看長遠些,不侷限於七八百年,浩然斐然後勁要更足,說不定就是另外一位禮聖了。斐然跟陳平安互換位置,就更有意思了。”

陸沉拿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請教鄭先生,爲何偏是綬臣?”

好像在蠻荒那邊,確有一個南綬臣北的說法,再加上綬臣是文海周的開山大弟子……可即便如此,陸沉總覺得理由不夠。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上,姜赦故意詢問陳平安,道法可以借,人心呢?答案很簡單,當然不能。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其中有一種,玄之又玄,就是人心所向,這不是借,是送人心於某人一,便如百川到海。既然能白拿,不必償還,爲何要借。所以姜赦是在給陳平安……嗯,用兵法。”

陸沉一邊恍然,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不必償還是不必償還,可要想還也是能還的。”

鄭居中點點頭。天會下雨。

陸沉嘖嘖道:“不曾想這位兵家祖師爺,還有才的,在那夜航船靈犀城,談論一個‘心’字,真不怕被陳平安抓住關鍵,順勢來個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是陸沉又有疑,“蠻荒那邊,論被人心認可的數量多寡,綬臣比得過白澤?”

鄭居中說道:“綬臣暫居第二。”

陸沉臉古怪起來。

鄭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餘年,人心流散不,導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鄉是浩然的陸掌教,最得人心吶。”

蠻荒天下的白澤,青冥天下的陸沉。

陸沉赧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鄭居中說道:“吳霜降都不會算錯。”

言外之意,我鄭居中就更不會了。

鄭居中說道:“唯一的中不足,就是伱跟白澤,都未能跟後邊的豪傑們,拉開太大距離。”

陸沉拭額頭,“好好好,好事。”

陸沉小聲問道:“浩然這邊?”

鄭居中調侃道:“莫非陸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雙?”

陸沉神尷尬道:“小道細胳膊細的,哪敢與懷仙老哥爭什麼。”

鄭居中說道:“聊完了?”

陸沉立即重回正題,“姜赦還可以在青冥天下開啓門戶,比如與白玉京締結盟約,跟餘師兄攜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數州。”

鄭居中笑道:“餘鬥未必答應吧。”

陸沉說道:“餘師兄未必不答應吧。”

鄭居中說道:“反正只要餘鬥不答應,姜赦就會選擇你們白玉京的對立面。當年五斗米的道士張覺揭竿而起,他們做不的事,姜赦跟盟友,未必做不。”

陸沉說道:“未必做得吧?”

鄭居中說道:“一個不得不最要面子的讀書人,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給人打得傷,兩者區別,沒有陸掌教想得那麼大就是了。”

陸沉唉聲嘆氣起來,岔開話題,“姜赦還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爐竈。在那邊傳道,武學演化,如水銀瀉地,姜赦就能有一樁大功德在。何況姜赦與遠古劍修,關係莫逆,飛昇城的年輕劍修,跟他天然親近。此外仙家機緣,終究虛無縹緲,凡俗夫子爲煉氣士的門檻太高,但是武道攀升,只需腳踏實地。武學拳法,人人可練,哪怕就不高,也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五彩天下,過不了幾百年,就會人間遍地龍蛇,武道昌盛,與那劍道氣運,一起過其餘所有道統,說不得姜赦躋十五境的大道契機,就在那邊等著他呢。鄭先生以爲然?”

鄭居中對此結論不置一詞。

陸沉好奇問道:“撇開鄭先生不談,那邊勝算如何?”

鄭居中說道:“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贏,誰都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死。”

陸沉滿臉無奈,“貧道這位好友,真是每過幾天,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一次。”

鄭居中說道:“換我是你,當年就不會拖泥帶水,要麼當機立斷將其打殺就跑路,要麼把他敲悶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陸沉長吁短嘆不已,臉晦暗,說道:“所以你纔是白帝城的主人,貧道就是白玉京的陸掌教啊。”

鄭居中笑了起來,說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過程,你只追求那一個結果。”

陸沉笑道:“難怪鄭先生只喜歡下圍棋。象棋高手,一旦鐵了心要下和棋譜,過程就會很無聊。”

沉默片刻,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題外話,“記得當初白澤幫助禮聖,在山巔鑄鼎刻名,記錄天地間一衆怪名諱,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陸沉瞬間心領神會,“一萬一千五百二十,是個如今極有人在意的‘大數’。”

萬年之前的那場長河議事,三教祖師有了萬年之約,萬年之後,就有了一場散道。

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年,會決定下一個‘大數’期限的所有大局與大事。

個人之運氣,往往大不過一國之國運,國運大不過一座天下的浩運勢,一座天下的運勢升降,大不過整座人間的天道運轉。

鄭居中正道:“文聖和鄒子,都極爲欽佩你的那篇齊論,我卻獨獨鍾於你的那句‘道將爲天下裂’。”

陸沉懶洋洋道:“興許是貧道學某位弟子作那杞人憂天了。”

鄭居中緩緩道:“千古枯榮事,渾然一夢中。敢問書寫南華的南華道友,如今讀到南華第幾篇?”

陸沉立即頭疼起來,一聊起“夢”這個字眼,陸掌教就難免犯怵。

兩人並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無生氣的枯燥場景,在這裡,想要見到一個大活人,難如登天。名副其實的古路無行客。

若說天地逆旅,那這間屋子也太空曠了些。

只是鄭居中帶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來”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無緣無故”遙遙出手,數次打斷了陳平安的扶搖麓道場閉關修行。

若是不曾眼見,陸沉肯定想不到是此人襲陳平安。可既然瞧見,陸沉就豁然開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緣由。

陸沉笑呵呵道:“哈,半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位道友,必然懷揣著一件了不得的寶。”

記得劍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就有類似神通的兩把本命飛劍。

那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爲“上游”,“下游”。聽著貌似名字俗氣的,但是與同境的修士,誰都不想黴頭。

對白景而言,所謂淬鍊飛劍,無非就是將上游和下游的河段拉長,與此同時,還可以拓寬河牀,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功,被十四境,相信未來千年之,絕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在自家道場,還是會忌憚萬分。

陸沉不怕這個,貧道與陳山主,可是那種一見面就喝酒、把臂言歡的摯友。

那位如一葉浮萍在漩渦中迴旋飄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鄭城主和陸掌教的份,還不至於見財起意吧?”

鄭居中笑著反問道:“黃鎮,你能猜到我們的心思?”

陸沉笑嘻嘻道:“鄭城主大可以把‘們’字去掉。”

黃鎮問道:“鄭城主來此遊歷,不惜消磨道行,是試圖沿著長河逆流而上,尋找擊殺餘掌教的合適機會?”

陸沉眼皮子微

鄭居中搖搖頭,“既已名垂青史,黃就沒有意義。”

陸沉鬆了口氣。

黃鎮繼續道:“那鄭城主去而復還,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詢問將來事,恕難從命,泄天機,後果難料。”

鄭居中說道:“只是想幫陸掌教找個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鄭。

黃鎮眼神複雜,用不了多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補人選,就會新鮮出爐,約莫半數在理之中,半數在意料之外。

陸沉隨口問道:“這廝類似一個年時接下那串糖葫蘆的陳平安?”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陸沉擡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狀,嘖嘖稱奇,“第一恨,先是記恨那些自己孃親未能與阮秀討要來的銀子,年思來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聖人之,就把賬算到了同齡人陳平安頭上,嫉妒後者狗屎運的飛黃騰達,恨他能夠認識阮秀那樣的子。第二恨,若干年後,苦心鑽營,高不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壯起膽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卻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給婉拒了,斷了登山修道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臉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丟了面,轉爲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個給清風城許氏當一條狗的盧姓同鄉,更恨自己不得不爲一條狗的走狗。再往後的新仇舊恨與諸多怨懟……貧道可就推算不出來了。”

被陸沉隨便揭穿老底,黃鎮卻是神如常,只說一句,“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吃百家飯才活下來的。”

鄭居中淡然道:“復仇是一條最能讓人心無旁騖的直道。”

陸沉唏噓不已,看著眼前這位,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十四境,心積慮謀劃了多年,甚至不惜在此畫地爲牢,當個半死不活的守鬼,與那位同鄉的陳山主,多大仇多大恨吶。

他們離開此地,去往閽者所在的地界。

那黃鎮向兩位修士的背影,尤其是陸沉頭戴那頂蓮花冠,低聲笑道:“幸會。”

鄭居中問道:“當年陸掌教見過大部分的長河畫卷,還記不記得,泥瓶巷陳平安,出生的時候是幾斤重?”

陸沉,思量片刻,說道:“好像是個大胖小子,約莫七斤重。”

不過第一次見面,年已經曬黑炭,瘦竹竿似的。

先前在那律宗寺廟,陳平安分之一,臨別之際,與主持和尚有過一番問答。

“請教祖師西來意。”“他鄉米價幾許?”

“敢問和尚,漸修頓悟是一路,還是兩路?”“施主,一文錢是幾文錢?”

老僧反問那位抄經文士一語,“你家山頭,門風如何?”中年文士作答兩句,“有錯改錯,無則加勉。不怕起念,就怕覺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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