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面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鏗鏘作龍鳴,劍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一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爲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裡話。
姜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麼,就來什麼?修道之人,怕那萬一,便一萬。
姜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姜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竈。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象。只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屆時該如何自?
姜赦撇撇,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悉數碾碎,轉作別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誤歧途,想做主,佔據遠古天庭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一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萬年又是一劫,看似劫而出之際,卻是大劫臨頭之時,當姜赦一顆道心死灰復燃,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勝,如影隨形。
姜赦爲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當然,這場驚心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只要還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飛昇境,只要命不夠,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一陣齏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於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
意摻和這種形勢,一個不小心,自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罵一句,“崔?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繡虎道謝,說了句承。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幾句,姜赦實在不願表心境更多,要說與一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當過陳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夠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麼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餘鬥,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一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作緩慢,分別卷
起兩隻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絕大氣力……”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姜赦就已近,一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上法袍和鬢角髮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骨
骼震的靜,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千餘丈,面門七竅滲出金的,飄灑在地。姜赦一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鮮,毫不上心,下一刻姜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疊,十指如鉤,筆直陳平安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當
場將陳平安那軀給狠狠撕開了。姜赦瞇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鮮,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煙,嫋嫋升空,姜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鮮,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嶽,小巧如土垤,一條條開闢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爲玄奇之,是那巍峨大嶽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散花,蜿蜒江河之,此煙波浩渺,別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
笑一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一尊神靈巡遊轄境,遍及址各地無。能夠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一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裡手?姜赦扯了扯角,找到你小子了,姜赦並沒有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鬆開,一
枚“箭矢”如井口,卻不是筆直一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鏡面接連被一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彩絢爛,耀人眼目。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佈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一拳正常的鐵騎鑿陣扛箭矢,卻是徒勞,不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胳膊都被一併撞碎……形站立,陳平安已經了一條胳膊,四周滿地金鮮,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一大片的
金花木,高矮不一,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一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不,面無表,肩頭斷臂數以百萬計的金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復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一境的拳腳,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姜赦拿來對付半個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姜赦不以爲意,問道:“聽說你有一拿手拳法,名爲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姜赦笑問道:“陳大宗師,你不會以爲十一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麼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一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
陳平安一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一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邊,還是改了一個說法,“拭目以待。”
姜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姜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卻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遞出一拳雲蒸大澤。
原來姜赦第一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出手掌往下,剎那間低沉垂落,要與地面接壤,打一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里,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目驚心的裂、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擡手了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水。
僅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麼。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實在是不好消。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鬧的十四境、飛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一境,也就罷了。你是止境歸真一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室的人,也敢
掉以輕心?”“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你,當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伕的,當年又是如何捱了兩拳便讓他一尊金出
現第一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姜赦依舊站在遠,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一氣呵,讓陳平安躲無可躲,只能接拳,只能憑藉魄扛下來。
姜赦搖搖頭,“你與崔誠,終究只是止境的魄,還撐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大。”
“覺得我是拳?”
姜赦滿臉不屑神,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湊巧想到一罷了。”
三十餘拳過後,陳平安一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當場崩散,剛在遠凝聚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一團團金流散復聚攏,大地之上,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悶雷震。
換一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姜赦轉頭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麼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你的出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爲何姜先生要主扯起這個話頭,言又止。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寧吉委實有些佩服姜先生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閒天,翹著二郎,科打諢,只說村子裡
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姜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一些事,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姜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麼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姜尚真卻是有意要刨問題,“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寧吉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爲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麼,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之心,是我自己的運
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沒有那麼簡單。”
姜尚真嗯了一聲,“所以爲了收取你這麼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干係,牽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且寬心,不要著急張。告訴你這個真相,不是想讓你什麼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你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纔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
屎來……姜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麼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姜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一笑,心境隨之輕鬆幾分。姜尚真繼續說道:“只是希一個命途坎坷卻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年,以後到了某些倍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麼委屈,可以在心
中告訴自己一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二人,可以幫忙解。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姜尚真坐起,將扇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姜先生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姜先生,再次言又止。
姜尚真說道:“你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爲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你。我勉強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只因爲我覺得世間姜尚真是唯一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卻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姜尚真自嘲一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夢想。
姜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你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一塊去了?關係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姜先生,容我想想?等你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一說?”
姜尚真大笑道:“想什麼想,你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一個字,錢!”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一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擡起繡花鞋,輕輕撥過附近一片黃的矮小花
朵,時不時轉頭去,似在等人追上腳步。
出於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兩位傳道人,卻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果然,很快柳七現,白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溫,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
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一般。
柳七主聊起了那艘行蹤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一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你跟二師父一起加我們門派,更熱鬧些。”
柳七擡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麼。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紮穩打的十四境修爲,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一的呂碧霞,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麼個宗門,即便人數再,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只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的宗門了!不心?”見宗主竟然不心,陸臺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纔剛剛躋飛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一大幫子,鬧哄哄涌上去,白大劍仙不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修道者能知天道之奧妙,而神明默運,竊陰陽之氣,奪造化之權,可以長生不死,可以無生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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