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二十四節氣,便有靈氣流溢。落魄山的自釀楊梅酒,螯魚背那邊劉重潤們再客氣,也會主討要。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榆林和梅樹位於竹樓和山門之間的山腰,兩塊相鄰的風水寶地。掌律長命經常獨自散步去榆林,道士仙尉則常去梅樹底下納涼賞月,不忘捎上一條竹椅,鄭大風偶爾會一起夜遊,暢聊讀書心得,聊得了,便相互給對方壯膽,聯手去敲老廚子的門,嚷著宵夜宵夜!鍾倩總能在他們要下筷子的時候準
時登門,一言不發,吃幹抹淨,叼著牙籤就走,極刺客風範。
別說外人,就連鄭大風都不敢相信陳平安真就讓落魄山開宗立派了。
到了楊家藥鋪門口,鄭大風問道:“你覺得山主是怎麼個人?”
仙尉愣了愣,“小心,大方,好人,智慧,專,有擔當……相貌還英俊。”
鄭大風嘖了一聲。落魄山的風氣,本該比“夜遊宴”更出名纔對。
鄭大風問道:“一路走來,有沒有注意到宅子門上邊的那些空白?”
仙尉點頭道:“本來是鑲嵌鏡子的地方,當年給摘下來了,聽說都高價賣給外鄉人了。”
鄭大風默然。
好像第一個將陳平安形容一面鏡子的,是齊靜春與“崔東山”在二郎巷那棟老宅的對話。
落魄山中,崔?第一次跟陳平安正式見面,便有提醒,也要回頭看看自己後的影。
上次三教祖師親臨小鎮,泥瓶巷外,道祖對陳平安說人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遙想當年,跟崔東山剛認識那會兒,吊兒郎當的白年,說了很多陳平安當時誤認爲是胡說八道的言語,例如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
子。
言有盡而意無窮。
人間無數年郎,都將深意當隨意。
人生就像一場不停做填空題的考卷,將那些選擇過的道理,取捨過的人與,安排其中,就是我們給出的答案。
馬苦玄也曾跟名義上的關門弟子,一位最爲順眼的柴刀年,說過類似的道理,一個人是很去在意自己影子的。
化外天魔的大道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人間第一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彙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陳平安在那座律宗寺廟道場,曾對偶然相逢的袁化境說過一句,無妨,太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扶搖洲結伴遊歷,由於貂帽首次提及魚,陳平安也反問謝狗一句,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進了鋪子,只有石靈山一個店夥計,見是師叔鄭大風,便一併不管那年輕道士了。
到了後院,鄭大風去那間柴房,讓仙尉隨便坐。
仙尉見有條長椅,便挪步坐在上邊等著大風兄弟。
道士雙手籠袖,老神在在,視線越過院中那口天井,向關著門的那間正屋。
有些唏噓,自家山主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落魄山中,比他早到的,好像唯獨都不太喜歡談及山主的年景。但是仙尉還是有一些耳聞、瞭解的。
其實方纔走向藥鋪,仙尉就很難想象當年一個孩子,一次次去鋪子抓藥的場景,是怎樣的一種心。
仙尉籠袖,擡頭天。
人間二十四節氣,如沙場排兵佈陣。
青壯歲月,要敢爭那功名事業,富貴炎炎,好像小暑到大暑,也要考慮莫將晚景過得小雪到大雪。所以要曉得人生小滿是最好的道理,切忌十全十。這就需要一個人在日頭最長的夏至思慮到夜幕漫長的冬至。也要在那些困頓難熬的大寒時節,想一想來年的
立春將至。爲人世,良心清明,順境時暑如霜降,逆境時寒如春分。
事有先後,有個順序。年要先立志,肯立第一等志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也立夏也立秋也立冬也立志向。
仙尉有而發,喃喃低語,由衷言語一句。
柴房那邊,鄭大風笑問道:“仙尉,一邊風一邊想啥呢?”
仙尉心一,風?怎的,不是搬家?真是做賊?
鄭大風轉移話題,從柴房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擡了擡下,“這條長椅,有些年頭了,很多大人都坐過。”
仙尉趕忙起,一邊拿袖子拭椅面一邊埋怨道:“不早說。”
鄭大風笑道:“我都沒坐過。”
仙尉看了眼長椅,肯定老值錢了。當年作爲世間金銅錢祖錢之一的長命,選擇落魄山作爲浩然天下的落腳點。那會兒老龍城戰事吃,長命想要略盡綿薄之力,看看鋪子是否需要金銅錢,所以與神道有些淵源的,就曾主去楊家藥鋪拜會那位老人,畢恭畢敬。雖然楊老頭態度和藹,給了句“好意心領”的回覆,長命依舊沒有落座那條長凳。三教一
家的歷代坐鎮聖人可以如此,長命卻萬萬不敢。
某種程度上,都算是“前朝”的。
長命覲見手握飛昇臺的十二高位之一,就跟那朝廷地方胥吏見那三公九卿差不多。
楊老頭在長命離開鋪子之前,難得有個笑臉,說了句“這等開篇,真是雄文。”
解卦也好,解籤也罷。
年輕道士的自言自語,就是答案。小鎮開篇的真正解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