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轉到阮氏草姑娘要造地藏尊上來,大家互問布施了多,一位鄰人看著音樓道:“夫人做功德的時候我在邊上,看夫人捐了不呢,真好心!好心得好報,佛會保佑你們的。”
音樓笑著頷首,做善事是求心安,現在的生活,真沒什麼可不足的了。自己塵埃落定,便有多余的熱去救濟別人。涂藹大師這麼虔誠,如今總算功德圓滿了,也替那位早殤的阮氏草姑娘高興。
來安南的頭一年,不溫不火地過著。看月升瀾海,云卷云舒,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八月里。
八月是最熱的季節,以前在宮里,大日頭底下能吃冰花兒,這里不行,這里冬天幾乎不下雪,就算能落那麼薄薄一層,不到兩個時辰就全化了。
音樓家的小鋪子,開門待客的時間相應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為這兩天不用,有中暑的跡象,熱起來犯惡心,但熱勁兒過了倒還忍得。
肖丞天天給泡薄荷茶喝,味道實在不太好,可是對付的惡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緩和大半天。
他們家的小樓后邊加蓋了個亭子,因為建的很高,蚊蠅比較,夏天吃了晚飯上去納涼,肖丞早早拿涼水潑灑過,比悶在屋里要好得多,音樓搖著扇憑欄而坐,上不太舒服,人總顯得蔫蔫的。小時候就痤夏,今年發作得出奇厲害,昨兒他刮痧,銅錢來回好幾下,一點都顯不出來,覺得不太對勁,想起來自己月事晚了好幾天,那時候彤云有了子也犯惡心,自己這些癥狀,似乎可以往那上頭靠一靠。
心里一陣陣熱起來,別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確定,不敢告訴他,萬一空歡喜一場,豈不令他失麼?明天要找個大夫瞧瞧,瞧準了在同他說不遲。
揣著小,臉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邊看半晌,笑他也跟著笑,“有高興的事兒?”
說:“沒有,你別問。”垂手握住涂藹大師給的那塊神木,輕輕蓋在小腹上。
“咱們可是說好的,什麼都不瞞著對方,你再想想,真沒事麼?”
但笑不語,低下頭不答他話,在他看來就是故意吊人胃口,越這麼神神叨叨的,他越是心難搔,挪過來挨在旁,出一手指捅腋窩:“你說不說?”
搖頭:“真沒什麼事兒,白天聽人吵很有意思,現在想起來發笑罷了。”
他覺得是朽木不可雕,在一起這些時候,的狗脾氣他能不知道麼?真聽見點什麼,早就迫不及待告訴他了。
他抱看:“你是不是背著我干了什麼缺德事兒?”
啐了他一口:“別混說!”復低聲嘟囔,“這事兒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他爹。”
他沒聽清,追著問:“你說什麼?”
煩他,轉過去兀自搖扇:“你聽岔了,我什麼都沒說。”
他覷臉笑道:“那咱們回房再議一議孩子?”
音樓一個沒忍住,差點就了底,忙別過頭道:“今兒不行。”
他不明白了:“為什麼?咱們常議孩子,今兒怎麼不?”細打量臉,“是上不方便麼?”
他也做過司禮監掌印,宮子在尚儀局和敬事房的記檔都要送到他值房過目,扣牌子無非是月事和有孕麼!這人明起來很明,糊涂起來也夠的。音樓站起緩步踱,琢磨著是不是該籌備小孩兒服啦,甭管這趟有沒有,先置辦起來總沒錯,現在不似以往,沒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一個人家不過問,難道他來心麼?
想一出是一出,提起片就下了亭樓。
他在后頭追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知道問不出原委來,也不多言,只管旁邊觀察,并不管他,進了屋子翻箱倒柜找尺頭,一樣一樣花挑,挑完了歸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時扯出他以前的玉帶,拿在手里端詳半天,似乎發現了價值,坐在燈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來,拆完了值錢的東西倒不稀罕,一條莽帶顛來倒去看,然后疊起來,卷進了尺頭里。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點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的手問:“你是不是有了?”
愣著兩只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來了?我原想明兒問過了大夫再告訴你的。”赧道,“只是覺得有點兒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診過了脈才能知道。”
這里還在解釋,肖丞已經忙起來,點了盞燈籠吩咐:“你別走,快歇著,用不著等明天,我這會兒就去請陳先生……你躺著,別!”
他很快出去了,音樓想他都來不及,哭笑不得,這人一向沉得住氣,這回方寸大,可見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
是時候該來個孩子了,他們相依為命卻幸福滿,再來個小人兒就齊全了,人口壯大了,和就更了,因為自己總是很傻,總是怕,怕他哪天會突然消失,就像在宮里那時一樣,面對高高的墻,孤立無援。
芽莊人口不太多,整個城只有兩位大夫,陳先生通中原的岐黃,醫技似乎也更高。他們來得比想象中的快,幾乎可以看見秦淮河那晚,他兩個起落就到河對岸的樣子。
肖丞有點慌,拱手請陳先生坐:“勞煩先生診治。”
陳先生是個蓄著菱角胡子的小老頭兒,平時有來往,人很和善。音樓坐在對桌,起袖子把手腕擱在迎枕上,夫妻倆如臨大敵盯著他,倒把他弄得十分張。
心跳隆隆的,陳先生搭在脈上的手指仿佛掌握生殺大權。音樓兒看著他,半晌他終于收回手,臉上有了笑模樣:“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脈是喜脈,嗜睡惡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頤養一段時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讓人送些保胎的藥來,發作得厲害用一點,平常沒什麼不適就順其自然。有些富戶一聽說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藥柜搬到他府上,這樣不好,是藥三分毒,你們中原人說醫者父母心,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言,吃藥,不宜勞累,坐胎頭三個月忌房事,等顯了懷適當散散步,將來分娩不至于吃太多苦……”
他絮絮囑托,也不知那對夫妻聽沒聽見,只管相擁而泣去了。陳先生見怪不怪,這樣恩的小兩口有了孩子,能不高興瘋了麼!他笑著把醫箱收拾起來,說了兩句恭喜的話便告辭出門了。
“不,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你現在要人看護,萬一我沒顧及,你邊有人跟著我才踏實。”他在屋里團團轉,“后天我去買木板,給咱們孩子做個搖車,還有尿布褥子,用不著你自己準備,回頭一樣一樣都由我去辦……”他仰起脖子雙手捧臉,嗓音里帶著哭腔,“天爺,我真太高興了,我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后……祖宗保佑,總算功夫不負苦心人。”
前頭說得很人,最后一句簡直找罵。音樓本來眼淚汪汪的,被他這麼一打岔愕住了,“這人怎麼這麼沒正形兒呢!”看他忙得不知怎麼才好,上去拉他坐下來,笑道:“不就有個孩子麼,又置產業又買人,那點老底全了。我沒事兒,窮苦人家就不養孩子了?咱們還像以前一樣,我不稀圖別的,來芽莊這段時間也習慣了,自給自足,自個兒照顧自個兒,再不濟還有你呢,哪里就委屈了我?”偎進他懷里,盤弄他領上圓圓的盤扣,輕聲說,“我覺得像做夢一樣,你別,讓我靠會兒醒醒神。”
他自然不,但卻似懷揣了個寶貝,從頭到尾,手探進裳里,的肚子,抑揚頓挫哼唱起來:“咱家也有兒子啦……”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更勝從前,做買賣不那麼上心,媳婦兒要舉在頭頂上。音樓這胎懷的很好,許是頤養得宜,肚子吹氣似的大起來,前兩個月還常孕吐,胃口不好,后來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變得很奇怪,鬧著要吃蛤蜊和螺螄,把肖丞弄得焦頭爛額。
這種貝殼類的東西不像魚蝦,帶著寒氣的,有孕的人當忌口。他不讓吃,饞鬧脾氣,別別扭扭半天不搭理他,他含笑在邊上看,仍舊滿心歡喜。那圓溜溜的肚子長勢喜人,六個月就頂的上人家將生的大小,只是可憐,似乎比一般人更累,坐在那里起不來,眼淚汪汪想辦法,想讓他找布帶兜起肚子掛在脖子上,試圖減輕些份量。
“那怎麼,別異想天開!”他當然要拒絕,沒聽說哪個孕婦這麼干過,可是心里老大不忍,的手安:“好媳婦兒,等孩子落了地,我給你做炙蛤蜊,做滿滿一大盤,都是你一個人的,再咬咬牙,還有三個多月就苦盡甘來了,你瞧咱們盼他盼了那麼久,雖然他磨人,好歹是咱們的孩子,我是沒法兒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愿自己這份罪。”
瞧這話說的!皺著眉頭說:“連這活兒都讓你代勞了,我干什麼呀?得了,出去溜溜彎吧!”
兩個人手挽著手在海邊上慢慢溜達,看天上的云,指著這朵說像窩頭,那朵說像柳葉糖,他聽在耳朵里,又好笑又唏噓。
走出去一里地,遇見了補網回來的吳大娘,客客氣氣打聲招呼,吳大娘打量音樓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里總看你坐著,今天才發現肚子這麼大了!幾個月了?快生了吧?”
音樓說:“還早呢,才六個多月。”
“六個月?”吳大娘訝然道,“那也太大了,依我看是個雙胞兒,你們好福氣啊!”
兩口子面面相覷,音樓是頭回懷孕,不懂得里頭玄機,吶吶道:“陳先生問脈的時候并沒有說是雙胞兒……”
吳大娘擺擺手道:“脈象上時看不出單雙的,人們生養過,就靠態,大抵能猜出幾分來,當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聽,月份大了能聽見嗵嗵的心跳,要是兩邊都有靜,那十有八九錯不了了。”
要麼不來,一來來倆,老天爺也太給肖丞面子了!兩個人高興壞了,趕往回趕,到了家點上燈,他扶在椅子里坐下,解開罩看,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鍋,鍋底尖尖的,因為有胎,形狀總是不太規則,他輕輕了好幾下,在那繃的肚皮上親了兩口:“好孩子,爹聽聽,到底是獨一個呢,還是哥兒倆?”
孩子像聽得懂話似的,安靜下來,不像之前胳膊抻滿肚子翻筋斗了。他上去,約傳來小而脆弱的咚咚聲,跳得很快,挪個地方,漸漸那心跳有回聲似的,一前一后錯開,咚咚、咚咚……他寒直豎起來,哆嗦著抓住音樓雙肩:“是……有兩個。”
愣愣看著他:“聽準了嗎?”
他用力點頭:“準得不能再準了。”
難怪肚子這麼大,果真有兩個!音樓咧著笑:“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啊!你和肖鐸是雙生,咱們這會兒也有兩個,好極了!兩個什麼?兒子?閨?還是一男一?”
“甭管是什麼,橫豎他們以后比我和肖鐸強。”
他在一旁坐下來,不知怎麼沉默了。音樓偏過頭去看他,燈下的側影有種難以言說的悲傷,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個人再了得,心里總有溫的地方來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勁往前沖,沒有多余的時間回憶過去,現在紛爭去遠了,悠閑度日,人也變得,孤零零往那里一坐,心疼。
起走過去,捋捋他的發,把他帶進懷里:“我們肖家慢慢會壯大起來的,你別難過,你還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里人,瞧見咱們過得好,必定替我們高興,咱們這胎是雙胞兒呢,連著肖鐸那份也一塊兒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實在難,咱們把爹娘和肖鐸的牌位都送進廟里去供奉,涂藹大師不是要建地藏廟嗎,咱們多盡一份力,請他辟出個地方來,讓咱們家人跟著香火,這樣好不好?”
安南人對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進廟里供奉,音樓早就有這想法,一直沒和他提,因為知道他不會答應。
他果然搖頭:“上頭名字篡改了,功德還是白做,要是不改,萬一有心人落了眼,招出什麼禍端來就不好了。”他勉強笑了笑,“你也說了,我還要你們,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老天爺奪走一樣,別樣上總會補償的。”說著肚子,“這不,補償來了,可我有些擔心,兩個好雖好,你生起來只怕辛苦。”
心里也害怕,卻不愿讓他擔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對我好,雖然你已經夠好了……”吻吻他的,“督主淪落到做飯洗的地步,你以前手下那幫人見,不知是個什麼想頭。”
說起這個有點臊,如今是廉頗老矣,怎麼驕矜早忘了,曾經筆桿稍不稱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湯、漿洗裳,干得風生水起,不這,要不了多久還要帶孩子,以前從沒設想過有這一天,屈才屈大發了,可即便如此,還是樂此不疲。
“我三飽一倒,過得逍遙,洗做飯我樂意。”他在那高聳的上 了一把,“我是有妻萬事足,礙著別人什麼?”
有錢難買我愿意,這樣最好。
音樓的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里各人癥狀都不同,的更嚴重些,從八個月起開始水腫,腫得兩條沒法走路,這還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來越大,皮繃到了最大限度,常常得抓心撓肺,那兩個孩子在里面倒很活躍,所以經常能看見一個抹著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擱在床板上,隔著一層皮,兩只小腳各自做個漂亮的踢,從中間往兩邊呼嘯而去。
這樣的日子,真是痛苦與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終于到了著床的時候。
那天陣痛來的洶涌,生雙胞兒風險大,肖丞看見發作,把所有能請到的接生婆都請來了,他們是外鄉來客,在本地無親無故,好在平時口碑不錯,鄰里都很愿意幫忙。安南和大鄴的規矩一樣,男人不能進產房,可他并不在意,最艱難的時候他要陪在邊,畢竟沒有一個信得過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樓沒有靠山。
他給鼓勵,抓著的手不放,在用力的時候掌力極大,把他握得生疼,因為是頭胎,生起來很不容易,從午后一直耗到深夜,實在是漫長苦難的經歷,他看見滿臉的汗水,但是心里有希,眼神澄澈明亮,反倒是自己沒出息,張得頭昏腦漲,視線扭曲,連門窗都有了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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