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當然是力捧呂不韋。呂不韋聽得眉開眼笑,表面謙讓,把功勞歸於先王和眼前的小盤,心實喜之。其他人啞口無言,蓋因確是不移的事實。
大將軍杜壁眉頭一皺,朝與朱姬同居上座的小盤道:“我大秦聲勢如日中天,不知儲君有何大計?”
此言一出,人人皺起眉頭。問題非關乎他只是個十三歲許的孩子。要知爲儲君者,自有專人教導經國之略,但問題是小盤“長於平常百姓之家”,來咸不及兩年登上王座,憑這樣的“資歷”,哪能給出什麼令人滿意的答案?杜壁是擺明看不起他,蓄意爲難。
出乎衆人料外,小盤微微一笑,以他還未稚語調的聲音從容道:“若論聲威之盛,莫有過於我大秦先君穆公,其不能一統天下者,皆因周德未衰,諸侯仍衆。自孝公以還,衆國相兼,而我大秦卻因而得到休養生息,日漸強大,此是彼弱我自強之勢。故現今乃萬世一時之機,假若任東方諸國汰弱留強,又或相聚約從,縱使黃帝復生,也休想能兼併六國。”
衆人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小小孩兒,竟如此有見地。只有項龍知道是來自李斯的見地,但小盤能加以消化,再靈活說出來,實在非常難得。杜壁啞口無言,呆看尚未加冕的秦國君主。就是這番話,奠定小盤在臣將心中的地位。
呂不韋呵呵笑道:“儲君高見,不枉老臣編寫《呂氏春秋》的苦心,但致勝之道,仍在自強不息,以仁義治國,不可一時或忘。”
他不但把功勞全攬在自己上,又擺出慈父訓子的姿態,教衆人眉頭大皺。
朱姬笑道:“政兒仍是年,還得靠呂相和各位卿家多加匡助。”
這麼一說,其他人自然更沒有話說。
呂不韋又道:“新近敝府得一舍人,乃來自韓國的鄭國,此人通河渠之務,提出若能開鑿一條通涇水和水的大渠,可多闢良田達百萬頃,此事對我國大大有利,請太后和儲君能準不韋所請。”
只此一項,可知呂不韋如何專橫。開鑿這樣長達百里的大渠,沒有十來年工夫,休想完工,其中自是牽涉到整個秦國的人力力,由於此事由呂不韋主理,如若批準,等若把秦國的資人力全予呂不韋調度,當然使他權力更增。如此重大的事,該當在早朝時提出,供羣臣研究,他卻在此刻輕描淡寫說出來,蔡澤、王綰、賈公三位大臣又擺明支持他,顯是早有預謀。
朱姬欣然道:“呂相認爲對我大秦有利的事,絕錯不了。諸位卿家有何意見?”
蔡澤等立即附和。
徐先尚未有機會說話,朱姬宣告道:“這事由呂相主持,擬好計劃,遞上王兒審閱,若沒有問題,立即工。”
就幾句話,呂不韋手上的權力立時激增數倍。項龍心中想到的是莫傲,這種兵不刃的奪權妙計,只有此諸葛亮式的人的壞腦袋纔想得出來。一天不殺此人,休想鬥垮呂不韋。而在朱姬和呂不韋互唱對臺的場合,不用說其他臣子,小盤也沒有說話的餘地。唯一可破去太后權相合的堅強陣營,就是嫪毐。
小盤在項龍和李斯兩人前,大發呂不韋的脾氣,怒道:“我要看他的‘呂氏春秋’?滿口仁義道德,他又是什麼料子,李廷尉你來給我說,他的什麼以仁義治國,什麼‘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究竟道理何在?不若把我廢了,由他來當家。”
項龍和李斯面面相覷,想不到大孩子發起怒來如斯霸氣迫人。宴後項龍尚未踏出宮門,便給小盤召來書齋說話。朱姬終日與嫪毐此一新升任的侍如膠似漆,倒沒餘暇來管教自己不斷長的王兒。不過小盤始終疼假母親,剩是罵呂不韋,對朱姬尚沒有半句惡言。
李斯嚇得跪下來,叩頭道:“儲君息怒!”
小盤喝道:“快站起來給我評理。”
李斯起立恭敬道:“秦四世興盛,兵強海,威行諸侯,非仁義爲之也。致勝之道,惟有以武力打天下,以法治國,民以吏爲師,舍此再無他途。”
小盤冷靜下來,道:“爲君之道又如何?”
李斯對答如流道:“據微臣多年周遊天下,研究各國政治,觀察其興衰變化,首要之務是王命通行,權力必須集中到君主手裡,再由君主以法治國,達致上下歸心,國富兵強。像呂相所說的‘爲天下之國,莫如以德、莫如以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不罰而邪止’,只是重複孔丘不切實際的一套,說來好聽,施行起來完全行不通。”
對項龍這來自二十一世紀法治社會的人來說,李斯立論正確,說的乃針對人千古不移的真理,唯一的問題是君權凌駕於法律之上,不過現實如此,沒有二千多年的進步,誰都改變不了這況。小盤來秦後,接的教育都是商鞅君權武力至上的一套,加上自在趙宮長大,深明權力凌駕一切的重要,自然與呂不韋對他的期背道而馳。這些日來他接小盤多了,愈發覺這小子開始建立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尤其有外人在旁,更是舉手投足,流出未來秦始皇的氣魄和威勢。
小盤顯然對李斯的答案非常滿意,點頭道:“由今天開始,李卿家就當我的長史,主管廷一切的文書工作,每天到朝聽政。”
李斯大喜謝恩。項龍看得目瞪口呆,終有點認同小盤爲大秦一國之主的覺。對於宮的人事任命,目下只有朱姬有資格發言,但當然不會爲區區一個長史與兒子不和,何況寶貝兒子還剛提拔的人。
小盤揮手道:“我還有事和項太傅商議。”
李斯知趣告退。
小盤坐下來,狠狠道:“你也看到,母后和那賊聯一氣,本沒有我這小小儲君發話的餘地。”
項龍搖頭道:“不!儲君今天表現得很好,使人刮目相看。現在儲君只是欠點耐。”
小盤道:“呂不韋將一切功勞攬在自己上,既要爭勢,又要爭威,最後不過是想自己登臺吧!”又不忿道:“呂氏春秋裡的所謂君主,要‘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那個賢者,指的正是他自己。正正是他以權謀私,由藍田的十二縣食邑,到今天的十萬戶,而君主反應節食,以作天下之模範。”
項龍知道小盤年事日長,對呂不韋的不滿日漸增加,一旦小盤掌權,呂不韋哪還有立之所。
小盤道:“你看過李斯的同門韓非的著作沒有?他說‘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國富而兵強,然而無以知,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又說’穰侯越韓、魏而東攻齊,五年而秦不益尺寸之地,乃其陶邑之封。應侯攻韓八年,其汝南之封。自此以來,諸用秦者,皆應、穰之類也。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以知也‘。如此灼見,真恨不得立與此人相會。”
項龍當然未看過韓非的著作,想不到他文字如此警,思想這般一針見,訝道:“是否李斯介紹儲君看的?”
小盤搖頭道:“是琴太傅教我看的。”
項龍暗忖這纔是道理,李斯雖是他好友,但他卻知道李斯功利心重,非是懷若海,闊可容的人。沉默一會,項龍道:“我們已挑起嫪毐的野心,只要有機會再給他多嚐點甜頭,保證他會背叛呂不韋,自立門戶。那時只要太后站在他那方與呂不韋對抗,我們將有可乘之機。”
小盤沉道:“還有什麼可以做的?我真不想批準他建渠的事,如此一來,我國大部份的軍民力,都要落他手。”
項龍淡淡道:“這些計策,應是一個莫傲的人爲他籌劃出來,只要除去此人,呂不韋等若沒了半邊腦袋,對付起來容易多了。”
小盤喜道:“師傅終肯出手嗎?”
項龍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冷然道:“呂不韋的詭計既是出自此人,那他就是我另一個大仇人,倩公主他們的仇怎能不報?我保證他過不了那三天西郊田獵之期。”
項龍正要離開太子宮,後面傳來子甜的呼道:“項太傅!”
項龍心中一,轉過頭去,怯生生的寡婦清出現眼簾裡。
迎了上來,神肅穆道:“琴清失禮,應稱項先生都騎統煩纔對。”
項龍苦笑道:“琴太傅語帶嘲諷,是否仍在怪我那晚說錯話呢?”
琴清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直接,微愕然,那種小吃一驚的表,真是有多麼人就那麼人,看得項龍這見慣絕的人,也泛起飽餐秀的滿足。可是的態度卻毫不改,冷冷道:“怎敢呢?項太傅說的話定錯不了。男人都是那樣子的了,總認爲說出來的就是聖旨,普天下的人都該同意。”
項龍想不到發起怒來詞鋒如此厲害,不過既肯來和自己說話,則應仍有機會與維持某一種微妙的關係。舉手投降道:“小人甘拜下風,就此扯起白旗,希琴太傅肯收納我這微不足道、絕不敢事事認第一的小降卒。”
開始的幾刻,琴清仍功地堅持冰冷的表,但捱不到半晌,終忍不住若由烏雲後冒出似的笑意,低頭嗔道:“真拿你這人沒辦法。”
項龍了聲“天啊”!暗忖若繼續以這種似有若無的姿態待他,可能他真要再次沒頂在那他不願涉足的海里。
幸好琴清旋又回覆招牌式的冷若冰霜,輕嘆道:“我最難原諒你的,是你不肯去向太后揭破呂不韋的謀。不過想想也難怪,現在人人在結呂不韋,多你一個何須奇怪?”
項龍心冤枉,更是啞子吃黃連。難道告訴因自己知道改變不了“已發生的歷史”,所以不去作徒勞無功的事嗎?
啞口無言時,琴清不屑地道:“我真爲嫣然妹不值,嫁的夫君原來只是趨炎附勢之徒。”轉便去。
項龍向著天鵝般優的背影怒喝道:“站著!”
守在宮殿門口的守衛均聞聲來,見到一個是儲君最尊敬的太傅,咸的首席,另一個則是當時得令的都騎統領,惟有裝聾扮盲,不聞不見。
琴清悠然止步,冷笑道:“是否要把我拿下來呢?現在你有權有勢,背後又有幾座大靠山,自然不須氣。”
項龍差點給氣炸肺,搶到背後怒道:“你!”
琴清淡淡道:“你是否想把整座王宮的人吵出來看熱鬧?”
項龍無名火已過,泄氣道:“算了!別要這麼看我項龍,但也任憑你怎麼看吧!只要我自己知道在幹什麼就行。”
琴清輕輕道:“你不是呂不韋的走狗嗎?”
項龍只覺若被這誤會他是卑鄙小人,實是世上最令人難以忍的事之一,衝口而出道:“我恨不得把他……嘿!沒什麼。”
琴清旋風般轉回來,欣然道:“終於把你的真心話激出來,爲何項先生明知呂不韋借嫪毐迷太后,仍只是袖手旁觀?”
項龍這才知道剛纔的態,全是迫他表心意的手段,不由愕在當場,不能相信地呆瞪只有紀嫣然始可匹敵的絕世容。
琴清出奇地沒因他的注目禮而像以前般的不悅,出雪白整齊的皓齒,淺笑道:“請恕琴清用上心計,可是你這視人如無的男子漢大丈夫,事事不肯告訴人家,例如那天大王臨終前,你究竟和他說過什麼話呢?”
項龍把心一橫,低聲音,湊近白璧無瑕的完香頰,看著晶瑩如玉的小耳珠和巧致的掛飾,沙啞聲音道:“大王放心離去,終有一天,我要教呂不韋死無葬之地,爲你報仇。”
琴清熱淚狂涌而出,在模糊的淚影裡,項龍雄偉的背影迅速遠去。
爲了晚上要到相府赴宴,項龍離開王宮,立即趕回家中,沐浴更。田氏姊妹自是細心侍候,後園約傳來紀嫣然弄簫的天籟,曲音悽婉,低迴如龍潛深海,悲沉鬱結,悠揚如泣如訴,若斷若續,了無止境。項龍心中奇怪,匆匆趕到後園見妻。紀嫣然奏罷呆立園中小亭,手握玉簫,若有所思。
項龍來到後,手往前箍,把摟懷,吻香氣醉人的臉道:“嫣然爲何簫音充滿?”
紀嫣然幽幽道:“今天是故國亡國的忌日,想起滄海桑田,人事全非,嫣然難以排遣。國有國爭,人有人爭,何時出現大同的理想天地?”
項龍道:“這種況,幾千年後仍不會變,每一個人都是個別的利益中心,由此推之,無論團、派系、國家,均各有各的利益,一天只要有分異存在,利益永患不均,你爭我奪更不能避免。例如紀才只有一個,我項龍得到,便沒其他人的份兒,你說別人要不要巧取豪奪。”
紀嫣然給他引得啞然失笑,手探後憐地他臉頰,搖頭苦笑。
項龍道:“今天有沒有作午間小睡呢?我第一趟在大梁見你時,才剛剛睡醒,幽香四溢。”
紀嫣然終給郎逗得“噗哧”笑,道:“怎麼啦?今天夫君的心不錯哩?”
這回到項龍苦笑道:“不用提了,我給你的閨友琴清耍弄得暈頭轉向,舞得團團轉,還有什麼愉快心可言?”
紀嫣然訝道:“怎會呢?你是心高氣傲的有看得起的男人之一,加上我和的,怎也該留點面給你啊!”
項龍摟到亭欄擁坐,把事說出來。紀嫣然聽得笑連連,花枝,那迷人嫵的神態,縱使是見慣見,項龍仍是心醉神,忍不住不規矩起來。
才執著他作惡的手,嗔道:“轉眼你又要拋下人家到相府赴宴,仍要胡鬧嗎?”
項龍心中同意,停止在軀上的活,道:“琴清如何會變寡婦呢?你知否的出和背景?”
紀嫣然輕輕一嘆道:“清姊是王族的人,自以才學名宮廷,十六歲時,遵照父母之命,嫁與一位年輕有爲的猛將,可恨在新婚之夜,夫婿臨時接到軍令,趕赴戰場,從此沒有回來。”
項龍嘆道:“真可憐!”
紀嫣然道:“我倒不覺得可憐,清姊極懂生活趣,最盆栽,我曾看用整天時間去修剪一盆香芍,那種自得其樂的專注和沉醉,嫣然自問辦不到,除非對著的是項龍哩!”
項龍嘆道:“我剛聽到最甜的諛話兒,不過你說得對,琴清確是心如皓月,懷高雅的難得淑。”
紀嫣然笑道:“可是平靜的心境給你這壞人擾,原本聞說平時絕不談論男人,偏偏忍不住數次在我面前問起你的事,告訴時眼睛在發亮,可知我紀嫣然並沒有挑錯夫郎。”
項龍一呆道:“你這樣把的心底泄我知,是否含有鼓勵份?”
紀嫣然肅容道:“恰恰相反,清姊份特別,在秦國婦裡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乃貞潔的化,除非你帶遠走高飛,否則若給人知道你破的貞戒,會惹來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對你對均沒有好。”
項龍愕了一愕,頹然道:“自倩公主和春盈等慘遭不幸,我已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我的妻婢外,再不願作他求。”
紀嫣然軀輕,念道:“曾經滄海難爲水,唉!爲何夫君隨口的一句話,可教嫣然難自,低迴不已?”
項龍心慚愧,自己知道所以能把絕世佳人追到手上,又例如把冰清玉潔的琴清打,憑的是比們多擁有二千多年的歷史文化經驗。那也是他與呂不韋周旋的最大本錢,否則早就捲鋪蓋往閻皇爺報到。帶著項寶兒往外玩耍的烏廷芳和趙致剛好回來,項龍陪們戲耍一會,直至黃昏,匆匆出門,到都騎衛所與滕荊兩人會合,齊赴呂不韋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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