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急,希是嶺南起事!
次日,皇後宣淮文武於刺史府中問政。
說是辰時,淮文武卻不敢踩著時辰到,於是天還不亮,文武班子便在刺史府的公堂上候駕了。公堂上掌著燈,淮城中的文以刺史劉振為首,別駕、長史、錄事、鹽運使、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市令、市丞、文醫學博士及淮下屬的知縣,武以淮南道總兵邱安為首,州都督、都司、防守尉、宣使、指揮僉事、河營協辦及門千總、衛千總、把總等,凡有品級者皆穿戴袍候在公堂之上,除了品級低些,倒真有那麼幾分百上朝的意味。
辰時一到,天大亮,皇後準時到了州衙。
如同昨日一般,宮毯為道,屏為簾,太監傳諭,皇後坐在上首,不肯麵,也不啟金口。
見駕後,劉淮和邱安各率文武列坐兩旁,大堂上的氣氛靜得出奇。
小安子道:“傳皇後孃娘諭,本宮南下乃為巡查吏治,聽聞淮州水患剛退,不知州民生水治現今如何?”
刺史劉振忙起奏道:“啟稟娘娘,淮州水災發於八月,十月方退,期間災民遍佈州境,黨趁災為禍,幸賴朝廷賑恤,僚屬齊心,州才秩序未失,疫病未發。現如今,幾撥為禍的黨已被拿下,近半月以來,州未再發現黨,百姓思定,淮堤也已在加固築修。隻是以往弊政頗深,前淮南道總兵林學在任時,平濟錢皆取以贍軍及私販,義倉支借挪用虧空甚重,今雖查抄了林黨,兩倉多年來的侵失卻難以補還。朝廷雖然撥了賑災糧款,但今年百縣災,被水沖淹的村子足有四百一十二村,加之其餘災的縣鄉,災民有十萬之眾!水退之後,多數災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沖淹的村子尚待重建,那些災民無家可歸,便聚留在州城接賑濟。眼下,檢視災傷、申告災荒、抄劄戶籍、發放賑濟等皆為日常公務,城中尚餘三萬災民,盜鬥毆之事時常有之,衙署積案甚多,施政多有難,民生治安想要恢復以往,恐怕還需些時日。”
劉振昨夜已聽妻子說了覲見皇後時的始末詳,皇後剛正,不喜欺瞞,昨夜因小事懲戒了徐氏,今日問政,劉振不敢自誇政績,故而奏事之時,句句務實。
劉振開了此頭兒,其餘州吏也就順著奏起了事。
別駕道:“何止需些時日?倉司主管平濟倉、義倉、役錢、水利、鹽茶及賑濟等事,林黨私挪兩倉的錢糧,連修水利的銀錢都拿去中飽私囊了,今年的水災實為**!朝廷將查抄的銀兩撥回倉司,用以水利防務,可贍軍的糧食卻已難以補回,賑災糧是從汴州及關州支調的,以眼下的形來看,所剩的賑災糧頂多還能用三個月!三個月,那些被水沖淹的村子能建好嗎?以如今的形,別說三個月,就是三年也別想建好!”
長史聞言笑了笑,起說道:“別駕大人,皇後孃娘麵前,此言未免危言聳聽了些吧?”
“危言聳聽?築固江堤、重建村鎮,所用之木石泥瓦,那些個商趁機抬價,倉司把銀錢都用在了淮堤防務上,村鎮重建之事延緩了不是一兩天了,何時能建好?吳長史說本危言聳聽,那你說個日子,本聽聽,要多久纔不算危言聳聽!”
“別駕大人,您惱火商,也不能拿下撒氣吧?要不是此前賑災之時,您城中富戶將存糧拿出來低價賣給府,以這些存糧去補兩倉的虧空,他們何至於記恨於您,在修堤及建村之事上盤剝倉司?”
“那些富戶囤積居奇,抬高米價,傷的可是我州城百姓!本不治他們,難道要等到鬥米萬金,民怨四起嗎?那些商戶之中多有與林黨勾結謀取私利之輩,隻因林黨剛遭查抄,州便發了水災,這才沒有時間查辦他們罷了。”
“話雖如此,可難道那些富戶皆是商,其中就沒有無辜之人?”
“所以本才命他們將存糧低價賣給府,而非強取豪奪,且已事先言明,日後將酌減免稅賦作為補償。正所謂世當用重典,大災之年,施政隻能行非常手段。城中災民聚集,治安本就混,米價大漲,百姓若鬧起來,豈不要生大?”
“可別駕大人富戶賣出的糧食卻存了兩倉,粒米未!下沒記錯的話,城中至今用的都是朝廷下撥的賑災糧!”
“吳長史此話何意?是意指本有意侵吞倉糧嗎?難道有朝廷的賑災糧,吳長史就不知未雨綢繆了?朝廷下撥的賑災糧是從汴州和關州的義倉中支調的,倘若用完,再需要糧,可就不是支調,而是支借了!淮州大災,百廢待興,朝廷必蠲免稅賦以令百姓休養生息,到時欠兩州義倉的糧食何時才能還上,我淮州的財政又要吃幾年?!”
吳長史張對,卻無言以對了。
堂上靜了下來,淮文武瞄了眼上首。
小安子俯了俯,一副附耳之態,片刻後,直起問道:“傳皇後孃娘問訓,重建村鎮之事,而今可有對策?”
劉振奏道:“回皇後孃娘,重建村鎮乃當下要務,商企圖盤剝倉司,除以重典鎮之以儆效尤之外,別無速效之法。但淮地漕運要沖,城中自古便多鉅商大賈,此前強商戶賣米,而今再行重典,隻怕會使得商戶人心惶惶。如有商戶擔憂再遇災年,錢糧會被府強征,日後恐會發生轉移錢糧之事,如此必傷漕運,也傷稅賦。微臣與僚屬商議多日,對策有二——別駕主張用重典,以災民為先,日後再思安商戶之策。長史主張效法高祖及仁宗時期的勸糶之製,勸有力之家無償賑濟災民,給予爵賞。”
吳長史聽後稟道:“啟奏皇後孃娘,此法有舊製可依。當年高祖打下淮之州後,因缺錢糧,故詔令商戶出私儲賑軍,一千石賜爵一級,二千石與本州助教,三千石與本州文學,五千石可三班借職,七千石與別駕,一萬石與太祝。仁宗時期,淮南道大災,也曾效法此令,賞格優厚,收效甚佳。”
別駕怒道:“賞格優厚?怎不奏請獻盡家財可拜丞相?!”
長史淡淡地道:“大人,勸糶之令賞格雖優,所授也不過是虛職,比如別駕之職,就不簽書本州公事,這大人理應清楚纔是。”
“那吳長史也該清楚,高祖乃開國皇帝,勸糶之令頒布時還沒下汴州,大軍存亡之際才頒此政令。但建國後,那些商戶自詡為高祖打下汴州立過大功,其中更有以開國勛貴自居者,沒為禍一方!仁宗時效法此令,商戶雖無權乾涉朝事州政,可爵甚高,竟有一二品者!州政難以監管,以至仁宗後期,州與爵戶勾連,民怨四起,直到武宗皇帝登基後才下旨重懲。自那以後,我朝再未行過勸糶之令,可見此令雖可救急,卻積弊深遠。而今你重提此令,隻顧救急,可有想過聖上親政不久,吏治事關君威社稷?”別駕斥罷,掃視了一眼州衙公堂,振臂呼道,“列位僚屬,天下皆道淮州乃漕運要沖,庶民,可在座的哪個不清楚,這二十年多來,州政早已腐空?難道兩倉虧空還不夠,還有接著爛下去,爛到不可收拾為止嗎?”
淮文武聞言,不由嘶嘶氣,暗道這位新上任的曲別駕可真不負直臣之名!
淮州的文武班子在林黨被查之後換了半數,文臣之中,聖上欽點者有兩人,一是刺史劉振,一是別駕曲肅。
劉振寬厚,善施仁政,但淮州積弊已深,又多鉅商大賈,州一味寬厚難以獨撐大局,而曲肅剛直,雷厲風行,正好補了劉振之短。一州的正副大員,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倒真是一對好搭檔,可見聖上用人之能。
但正因為曲肅施政作風強,上任才三個月便得罪了不商戶,更有半數同僚見他就躲。此人過於剛直,是個極難啃的骨頭,他今日當著皇後的麵兒都敢直言不諱,在聖上親政的當口上說什麼“腐空”、“爛到不可收拾”,難怪聖上欽點他為淮州別駕時曾稱贊他是個直臣。
但此話也隻有曲肅這個直臣敢說,其餘人皆紛紛避視不敢應聲,連淮南道總兵邱安都沒吭聲,場麵一時陷了尷尬。
吳長史見此形,不由嘲弄地扯了扯角,反將一軍道:“好!就依別駕大人之策,以重典鎮之以儆效尤,那事後呢?如何安商戶,如何防患商戶轉移錢糧,如何不傷漕運,不傷稅賦?別駕大人既然善於未雨綢繆,想必已有應對之策。”
曲肅麵悲憤,拂袖怒道:“有!怎麼沒有?請聖上罷我的!商戶低價賣糧是本之意,用重典以儆效尤也是本之意,那些商戶記恨的人隻有本,那事後便朝廷罷免了本,給他們出口惡氣不就是了?隻要城中那三萬無家可歸的災民能有屋舍可居、有良田可耕,本就是了這一袍,終生不再為又有何憾?”
此話一出,文武皆驚!誰都沒想到,曲肅竟有這般風骨。
“敬言,駕麵前,你說什麼負氣之言!”劉振聽不下去了,生怕再吵下去,以曲肅的脾氣,當真要辭而去,不由斥了一句。
“是啊,別駕大人,你我政見不合,爭論幾句無傷大雅,何必一言不合便出此罷之言?事如若傳揚出去,淮城中的百姓還真道是下走了大人呢。下可沒這本事,不過是與大人各抒政見罷了,今日皇後孃娘在此,何不請娘娘定奪?”吳長史向上首,朝駕一恭。
淮文武也隨之向上首,心道的確如此。此事爭執不下已有多日,再爭執下去也難有結果,且勸糶之令需上奏朝廷等待批復,奏摺一來一去需些時日,既然皇後到淮州是來巡查吏治的,何不直接請皇後定奪?哪怕此事最終仍需聖裁,先探聽一下聖意也是好的。
劉振和曲肅互看一眼,一同朝駕一恭,道:“請娘娘定奪!”
淮文武見這形,也起同道:“臣等恭請娘娘定奪!”
皇後卻沒了反應。
何初心坐在屏風後,神張,一雙玉指掐得發白。
定奪?如何定奪?
自出了汴都,所經之多為縣鄉,問政之日皆是宮人傳諭,地方吏自稟政績。那些吏要麼唯唯諾諾,要麼阿諛奉承,要麼自誇政績,無不敷衍了事,盼著駕早早離去,本就沒人請駕裁奪政務。以為到了淮城,無非見的是州臣,吏多些罷了,怎麼也沒料到他們會一本正經地議起州政來!南巡以來,今日問政的時辰最久,剛剛聽著別駕和長史的爭論,心覺枯燥,煩悶得很,便走了會兒神兒,哪知道他們爭到現在,竟要請定奪?
何初心瞥了小安子一眼,卻知道此乃州政,乾係甚大,小安子絕不敢再私自定奪。
小安子的確不敢決斷,但也不敢不吭聲,眼見著州臣聽不見諭,氣氛已然有些不對勁,他趕忙附耳“聽諭”,隨即宣道:“傳皇後孃娘口諭,茲事大,且容本宮思量幾日,再行定奪。”
看來,今日之事唯有加急奏往宮中,恭請聖奪了。隻是信一來一去需些日子,駕停在淮城中,日子久了,州臣們隻怕還是會起疑。但除此之外,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小安子隻盼能先把今日之險敷衍過去,於是接著問道:“眾卿可還有別的政務要奏?”
此言大有“有本早奏,無本退朝”之意,淮文武不由怔了怔,心中生疑。
災後重建之事事關重大,州議論多日未決,皇後今日初聞此事,需三思而定,這原本再正常不過,可……不至於一句建言也無吧?畢竟,這可是英睿皇後啊!傳聞中,那位勇可從軍殺敵、智慧破陣斷案的英睿皇後,怎麼到了州衙,隻太監傳了三回話,從頭到尾都是州臣一頭熱呢?
劉振昨日便覺出皇後與傳聞之中大相徑庭,今日聽此諭,倒不覺得驚奇了。
而其餘州吏雖有疑,卻不敢問。
眼看著今日問政便要到此為止,曲肅問道:“那敢問皇後孃娘,您需思量幾日?”
此話一出,州臣們無不默默氣,但包括劉振在,竟無一人出聲勸阻,眾臣垂首而立,看似恭謹,卻都把耳朵豎得直直的。
何初心瞥了眼小安子,小安子道:“曲別駕,你是在質問皇後孃娘嗎?”
“臣問的是皇後孃娘,要怪罪也該是娘娘怪罪,還請公公莫要代言!”
“放肆!”小安子皺了皺眉頭,暗罵曲肅這個直腸子愣頭青,何時較真兒不好,偏要在此時,“曲別駕,皇後孃娘貴為國母,爾等皆是外臣,豈能不避嫌?”
“避嫌?要避嫌就該在宮裡待著,南巡作甚!”曲肅大怒,沖上首一恭,直言不諱地道,“皇後孃娘既然貴為國母,要臣等避嫌,那就該安居後宮,綿延皇嗣,母儀天下!自古子不得乾政,您要當這千古第一人,提點刑獄,問政地方,那就別立這屏風,別人傳諭!您既想行須眉之事,又想端著子姿態,如此作是為哪般?這一州吏天不亮就候在州衙等娘娘問政,可問來問去不過兩句,與其說是問政,不如說是聽政!您聽得倒是穩當,一句建言也無,可知這州衙之外,淮城,有災民三萬亟待安置?這麼多的災民,一天要吃多糧,要生多事,有多公務積存待辦,娘娘可知?早知如此,您還不如不南巡,臣等也無需耽誤數日公務,在這大災之際張羅迎駕,安置儀仗,勞民傷財!”
曲肅袖一拂,那風掃出公堂,卻彷彿掃在了何初心的臉上。
“放肆!”何初心如蒙大辱,張口嗬斥道,“本宮昨日傍晚纔到淮城,今日還未到晌午,花了淮州多錢糧,你倒是算出本兒賬來給本宮聽聽!”
淮文武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心中卻道——皇後總算開口了。
曲肅卻道:“娘娘,賬不是這麼算的!若娘娘南巡,一路上都是如此問政地方、巡查吏治的,那儀仗浩,三州來回接駕之耗,不可謂不鋪張!與其把錢糧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南巡上,何不用於賑濟災民?微臣以為,省下的錢糧足夠重建村鎮了!”
“你!”何初心憤而起,袖一掃,指著曲肅的指甲如錐似冰,“你……放肆!放肆!”
曲肅昂首直視,目毫不避!
眾臣抬首,齊齊向那屏後鉆出的腦袋——這便是英睿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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