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初年十二月十八日,仙人峽之戰大捷,英睿皇後斬嶺南王於南霞縣城樓之上,一番功績尚未傳汴都。書趣樓(www.shuqulou.com)
汴都皇宮,太極殿。
蘭燈初掌,小山高的奏堆在明黃的龍案上,火漆幽紅,字如刀,燈影之下淌一般。奏皆以墨錦裹著,唯有最上頭的一封裝在明黃錦囊之中,步惜歡的目落在其上,那眸波不知是驚訝,還是歡喜。
還以為一出宮就如同那飛鳥林、大鯤歸海,一門心思都在百姓事天下事上,竟還知道念著家事念著他?
步惜歡瞅著家書,似瞅著心上那人,如山的奏章皆放一旁,先將那明黃錦袋提了起來,如此迫不及待,他終究是太歡喜。
可錦袋一提起來,他就怔了怔——這麼厚?
難道不該是薄紙一張,書行兩行,照舊是那句“我很好,勿念”之詞嗎?
步惜歡見地出些許詫異之來,隨即便開啟了錦袋。但信封出的一瞬,男子的眸底卻忽起驚瀾,隻見信封上封著火漆,漆上蓋著的赫然是個“淮”字!
算算時日,這信送出時,的確該在淮州。可在神甲軍中,若寫家書,應蓋私印,縱然不講究,蓋的也該是神甲二字,怎會蓋淮南道的軍印?莫非事有變,此信並非家書,而是軍機要事?
步惜歡速速拆了信,明潤的手指著泛黃的信封,竟有些發白。可見信的剎那,他怔怔地看著那皺的家書半晌,驚瀾如水般漸漸退去,眸底慢慢漾起春波,一層一層,爛漫醉人。
這的確是家書,薄紙一張,書行兩行,照舊是那句“我很好”之詞,隻是“勿念”換作了“盼安”。縱然寡言,卻如甘,平驚緒,安了他的心。
隻是……為何皺這般?
心中疑著,步惜歡拿開了眼前的家書,目往下麵那張皺得更狠的書信上一落,見的呆了呆。他從未有過這般神魂離之態,似被人施了蠱封了脈,許久難。
意外、驚艷、詫異,乃至寵若驚,男子的眸底剎那間明華照人,似人間銀花火樹,熱鬧歡喜。
大殿裡靜悄悄的,唯有翻家書的聲響,男子看得極慢,每翻一頁總要耗上許久,每翻一頁,男子眉宇間的繾綣之意總會深幾許,邊的笑意總會濃烈幾分,待看到最後一頁那龍飛舞殺氣騰騰的“想你”二字時,終於忍不住伏案大笑。
殿外的宮人嚇了一跳,誰也不曾聽陛下這麼笑過,初時都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病。
殿,笑聲許久方歇,步惜歡伏於案上,蘭燭照著側臉,半張容,含盡春風。
不知不覺間,他重頭再看家書,好似能過手中一封封皺的信看見子提筆糾結的神。他敢斷言,這一遝厚厚的家書裡,唯有頭一封和最後一封纔是想寫的。第一封被了,大抵是怕他新賬舊賬跟一起算,而那些氣回腸深纏綿的千古絕詩,有些隻寫了上闕便了,想來……是衷腸還未訴完,便把自己給麻壞了吧?
他從來不知道,一封家書能把難這樣,但正因為得見這一封封爛了的家書,他才如此歡喜。
男子垂眸笑著,眸波似海溺人,他看著家書,不知看了多遍後才執起筆來,蘸著硃砂,似批閱奏章般在家書上畫了兩道紅圈。
——鵲橋,長江。
他是該把這家書再傳給,讓給他釋釋疑呢?還是……
罷了!還是莫要傳給了。這些家書既然了,想必原本是棄了的,定是哪個下人心細,一併傳了宮。這差事雖不知是誰辦的,可一旦把家書傳回去,這人勢必要暴,這可不,他還想留著此人,日後多辦些這樣的差事呢!
步惜歡笑著將家書收好,瞥見火漆,疑問復來,遂將家書收懷中安放,這才取了本淮州的奏看了起來。他隨便從小山般的奏上頭取來一本,剛閱兩行,瞳眸驟,那收著的家書也沒能使他心安,反倒忽生燙意,他出了一驚汗!
在淮城?!
步惜歡一目十行,閱罷之後又取來一本,大殿之中似生暗風,蘭燈照著奏摺上麻麻的陳奏,幽幽箋在男子的眉宇間掠過,似千裡之外的刀劍影,一掠間,驚心魄。
神甲軍中敵現形,夜審敵計,敗嶺南軍於大莽山!
折道淮,平叛問政,出賑災良策,平商戶之怨,夜審叛黨,臨機決斷!
神甲軍、淮州軍和淮州刺史府的奏摺裡事無巨細,滿滿都是出宮之後的作為和護他於危難的良苦用心,步惜歡看著最後一本奏,神恍惚,彷彿又見那年,他在行宮,麵前奏如雪,寫滿從軍的一路。當年,為的是亡父,救的是一軍之兵,一村之民,而今為的是他,救的是這半壁江山,南興萬民。
比當年長了太多,而他也不再如當年那般人所製了,他絕不會讓再歷那孤守上俞村之險!
“月影!”步惜歡喚了聲,話音落下,殿多了個人,他的目卻仍在手中的奏裡,“傳旨邱安,皇後抵達嶺南之日即是淮州發兵之時!遷延半日,朕拿他是問!”
這些奏裡皆未提及青青審過叛黨之後的事,想來要過幾日才能收到淮州的奏,但他不能坐等!青青許仲堂傳信給嶺南王,有取信嶺南王之意,應該想要替何氏前往嶺南,伺機拿下嶺南王!此舉太險,哪怕能拿下嶺南王,也難以孤軍深。青青並非魯莽之人,他相信拿下嶺南王後的第一件事定是奏請朝廷出兵,把平定嶺南之務給朝廷,自己則率神甲軍前往南圖。可嶺南離汴都千裡之遙,一來一去頗費時日,嶺南王擁兵自重二十餘年,四府三十九縣中遍是他的親信部眾,朝廷晚用兵一日,就等於多給他們一日應變的時間。
兵貴神速,不能等!等則生變,會有險!
“範通!”月影退下之後,步惜歡放下手中的奏,從旁又拿起一本來。這本奏摺一直攤開著,乃是淮州刺史劉振的奏摺,上頭是有關賑貸之策的陳詞奏請,“宣陳有良、傅民生和韓其初進宮議事!”
……
三人奉旨覲見之時,宮中已傳更聲。太極殿宮毯瑰麗,暖爐生煙,步惜歡披著大氅融在龍椅裡,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殿翻奏摺之聲極輕,時不時的有氣聲傳來。
嶺南對神甲軍用蠱,事先竟被皇後孃娘看穿了!
竟敢改道淮城!
這治國之論!
這賑災之策!
這雷霆的手段!
還有,何氏竟然勾結南圖使,謀被擒,謀奪後位?
捧折太監將奏分放三堆,三人番閱看,耗了大半個時辰,最終連韓其初都被驚著了。
“啟奏陛下,以微臣對皇後殿下的瞭解,恐有擒嶺南王之意!”韓其初將陳奏叛黨審的那本奏摺合起,急奏道,“娘娘膽略過人,又善察人心,嶺南王很有可能會栽個跟頭,此乃平定嶺南千載難逢的良機!微臣以為應即刻傳旨給邱總兵,命淮州軍盡早發兵嶺南,不可等前方軍報傳來朝中再用兵,那時就遲了!”
“旨意早已下了,這會兒傳旨的人都該出城了。”步惜歡闔著眸道。
韓其初稍怔,隨即深深一恭,麵容上有難以掩飾的激越之。此番南巡之計,陛下可謂計之深遠,原以為能將朝中佞和淮州叛黨一網打盡,皇後再潛嶺南,順利抵達南圖就已經是大捷了,沒想到皇後在南下途中有此驚世之舉!他第一次覺得,南興有如此帝後,興許可以一舉定江山!
“三位卿以為,那賑貸之策如何?”這時,步惜歡坐直了子,將何氏勾結南圖使之事拋去一旁,先問起了賑貸之策。
韓其初回過神來,瞥了眼陳有良手裡捧著的奏摺,出一抹苦笑。他跟隨皇後多年,都被這賑貸之策給驚著了,就莫說左相和傅老尚書了。
陳有良和傅民生此時的確驚意未定,兩人湊在一起,把劉振呈來的奏摺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逐字琢磨,生怕了任何不可行之。可是此策並非空想,皇後把一切利弊都考慮到了,連個從蛋裡邊兒挑骨頭的兒都沒給人留。
“娘娘……真不愧為後也!”陳有良捧著奏摺,憋來憋去,隻憋出這麼一句來。他實在想不通,暮懷山敦厚老實,除了驗,在其他事上皆無長才,可以說是個平庸之人,怎麼就養出了這麼個兒?
傅民生滿麵紅,指在奏摺的手都在,“回陛下,黔西偏遠,民生困苦,老臣治縣二十年,深知儲糧之重。臣曾施行過多次屯糧之策,皆因倉儲與施濟難以平衡而收效甚微。賑貸之策奇在貸上,既可濟民,又可倉,長遠計之,能濟民,能賑軍,可富國!劉刺史稱此策利在糧倉,功在社稷,老臣以為實非誇贊之詞!此策的確利民利國,待朝局安定之後,可行朝議。”
“自古以來,政施改革皆在利弊權衡之間,從無千年無弊的萬全之策,但賑貸之策非但利在當下,而且於國於民皆獲利深遠,其利遠大於弊!臣以為,如見弊端,頒布法令嚴加約束即可。”陳有良附議,麵復雜,耳邊彷彿彷彿還能聽見皇後當年之言——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驚堂木!給我一間空屋,兩把椅子,天下須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給你看!你這個州問不出的兇手,我給你問!倒要讓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之職,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
那天,沒坐刺史椅,如今已貴為一國之後。
那天之後,行的的確是天下須眉難行之事,每一樁都足以驚天下。
他不得不承認,有些子,的確不讓須眉。
傅民生和陳有良皆有過常年治理地方民生的經驗,這並非韓其初之所長,故而他隻笑道:“微臣附議!”
“好!那就等此間之事了了,再行朝議。”步惜歡倦倦地抬了抬手,範通意會,命宮人將奏都收了回來,“這些奏是八百裡加急送來的,朕倒是有興致等著看何家何時會收到訊息。”
韓其初道:“叛黨以為事,定會迫不及待地想讓訊息傳都城,微臣估著,頂多再有個三四日,城中就會有風聲了。何家隻要不蠢,就不會在這之前進宮奏事,否則就等於告訴您他們在淮州有眼線。”
傅民生道:“娘娘察事如神,斷不會有錯,何氏勾結南圖使,不知此事襄國侯可知?”
“他知不知姑且不論,他孫兒一定知,那日可是何楷領著他妹妹到朕麵前自薦的。這兄妹倆,一個誌在前朝,一個誌在後宮,何善其中庸半生,倒是養了兩個敢謀大事的好兒孫!”步惜歡漫不經心地隨手一拂,龍案上堆如小山的奏摺劈裡啪啦地翻到了地上。
陳有良三人忙跪了下來,一時間沒人敢再吭聲。
聽聖意,何善其是知之有罪,不知有過,何家兄妹意圖謀害皇後,這刀到了聖上的心窩子裡,看樣子是要嚴懲不貸了!
“趁這兩日尚且風平浪靜,卿等回府好好歇幾宿吧,等朝中鬧起來,可就睡不著覺了。朕乏了,跪安吧。”半晌後,步惜歡融進龍椅裡,又闔眸養神了。
“是,臣等告安。”三人一齊跪安,隨即退出了大殿。
孤月當空,三位天子近臣立在大殿門口,迎著寒的冬風,卻誰也不覺得冷。
重重宮墻防不住寒江上吹來的風,汴江上封了大半年,這回要生大浪了……
太極殿,步惜歡不知何時已在窗前,月灑落窗臺,他抬手輕握,卻握了一掌霜白,“兩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為夫隻想朝朝暮暮,上天何忍我們長相思離苦?”
這離愁別恨剛嘗了月餘,他便覺得人間夜長,不知何日是佳期。
“罷了,與其苦盼,倒不如仗劍而行,披荊斬棘!”步惜歡鬆開掌心,放那一掌月離去,轉往後殿去了。
這夜,步惜歡沒回寢宮,說是歇在太極殿,殿的燈燭卻一夜未熄。
次日,步惜歡連夜宣見近臣的事了些風聲出去,皇後南巡的意圖尚且人琢磨不,朝臣一聽說此事,紛紛算起了日子。南巡的儀仗早該到淮了,淮州水災剛退,賑災之務繁重,駕必定會在淮城中多停留一段時日,莫非是淮州的奏到了?
近來,左相陳有良和兵曹尚書韓其初在早朝之時政見多有不和,百對二人旁敲側擊,無人不想打聽奏之中所奏何事,竟至於聖上連夜宣召左相等人議事,一夜未眠。可無論如何打聽,陳有良和韓其初都不肯半個字,傅民生下了朝更是乾脆稱病不見外客。
三人守口如瓶,宮裡卻一連三日有風聲傳出。
聽說,聖上一連三日夜召近臣到太極殿中議事,這些近臣裡除了陳有良、傅民生和韓其初,還有汴州總兵徐銳、龍武衛大將軍史雲濤,三天之,外八衛的統領被連夜宣召了個遍!
百聽著宮裡的靜兒,心中惶惶不安,覺得出了大事。
果然,三天之後,流言傳了汴都城中——淮州都督許仲堂勾結嶺南王起事,洗刺史府,皇後被擒!劉振和邱安被迫出印和兵符,淮州已落叛黨手中多日!
都城炸了鍋,百聚在宮門外跪請陛見,一個時辰之後,宮門才開了。
“聖上有旨,宣襄國候祖孫覲見!餘者不得聚於宮門,有本明日早朝再奏!”範通宣了旨,瞅也沒瞅百,轉就往太極殿去了。
百眼睜睜地看著何善其和何楷進了宮門,心中越發惶然。
淮州的事十有**是真的,不然聖上這幾日為何頻頻夜召文武近臣進宮議事,為何深居太極殿,又為何夙夜不眠?嶺南和淮州起兵謀反,江山岌岌可危,聖上當然要著奏,不敢朝議了。今日眼看著紙裡包不住火了,這才宣見何家人宮,這是聖上前陣子與何家生了嫌隙,怕江南水師也在此時謀反,有意要召見安吧?
江山本就失了半壁,卻再失兩州,皇後又落了叛黨手中,南圖皇位更替在即,北岸大燕虎視眈眈,這風雨飄搖的朝廷究竟還能茍延殘幾日?
大廈將傾,大廈將傾了……
“陛下……”何善其老眼含淚,一進太極殿就巍巍地跪了下來。
“快平,朕對不住卿!”步惜歡從龍案後走出,親手將何善其扶了起來。
何善其寵若驚,擺著手哭道:“陛下無需自責,當初老臣告訴過心兒此行有險,不聽勸,今日之事早該在意料之中。隻是到底是老臣的孫,念在對陛下是真心實意的份兒上,老臣求求陛下,一定要想法子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