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廟,視野立刻開闊了起來,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翹脊飛簷,南國清雅秀逸之風撲麵而來,鄂族自治兩百餘年,神廟已然為府,看起來卻仍是廟宇的風貌佈局。
前廟名曰神見,殿正壁塑有祖神金寶像,四壁設有壁窟,供放著鄂族歷代神牌位,祖神像左側立有神碑,與祖神及歷代神同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擺著織錦團,暮青在後方左側跪了下來,麵朝神碑,回憶著景子春路上口頭教授的規矩,學著旁們的舉止頂禮而拜。
禮畢,們頂禮不起,聽廟祝訓示。
“《祭書》曰:‘子愚,人墮落乃其天,明君背離仁道,賢士背離正道,無不為子之禍。唯行凈法,可除汙濁’……”
暮青聽著,左耳進,右耳出,餘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不能抬頭,看不見碑文,隻得耐著子等。
可廟祝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正當暮青懷疑他要把《祭書》裡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時,們紛紛直起腰,雙手疊,垂首聽頌。
暮青有樣學樣,聽廟祝又誦起了咒文,便隔著麵紗瞥起了碑文。
隻見神碑高約七尺,飛頭,盤雲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爭再起,慶州生靈塗炭。聖親臨慶州為民祈福,時逢南圖新君即位,駕親征,兵鋒所向披靡,慶州遍地伏。聖素赤足,孤敵營,自請為質,以止戰。南圖帝囚聖於都神殿,聖在敵國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圖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計懷聖胎。永盛三年春,聖誕下一子,以皇嗣為質,南圖議和。永盛五年春,兩國議和,聖歸國,攜子為質,居於神殿。聖民,寧毀聖潔之,不棄護佑萬民之責,實為功德無量。稚子無辜,半為神族,半為皇族,生而為人,唯為止戰,百姓安樂,無此子之功乎?止戰之功,恩被萬民,立此神碑,佈告世人,此後萬世,永香火。”
碑文不長,所記之事卻比步惜歡言道的詳細許多,但也不是那麼記之甚詳。
暮青閱罷之後,隻覺得仍有疑點。
比如,當年南圖新君駕親征,既然兵鋒所向披靡,慶州遍地伏,說明南圖勝算頗大,至有可能奪取慶州,那麼南圖皇帝為何要在自己有勝算的時候答應聖的求和之請呢?
又比如,碑文上說,聖生子是為了以子為質,南圖議和。可巫瑾在南圖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說,南圖皇帝當時並不是苦無皇嗣,那為何會因一個鄂族聖所出的孩子束手就範,答應議和呢?
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過去的事,興許纔是當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著碑文的事,不知不覺間走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如針。
暮青將目從神碑上收了回來,隻見廟祝目威嚴,前頭旁跪著的們也都在看著,們的麵紗已然開,都已出了容貌。
暮青這才知道,原來是那該死的咒文唸完了,選秀……不,是齋戒進行到看臉的階段了。而恰在此時職業病犯了,一上疑點就推敲了起來,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這點兒狀況並不足以令暮青慌張,見慣了風浪,心中連層波瀾都沒興起,隻是淡定地把麵紗一,搭在了鬥笠兩旁。
大殿上頓時生出了嘶嘶氣之聲。
南國秀麗,子婀娜,婉也好,俏艷也罷,都不過是那巷陌裡花兒,縱然好看,亦不過是百花姿。
子之,千百易得,孤清之姿難覓,大安神廟裡的花海開了一年又一年,從未生出過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鬆,以至於乍然得見,廟祝和門子一時間皆失了神。
半晌,殿了起來,們紛紛挪開,唯恐挨著暮青。
廟祝回過神來,立刻給一個門子使了個眼,年疾步走到暮青旁,摘了的腰牌。
另一個門子手中端著玉盤,腰牌被放了進去,隻見上頭寫著:小柳村,柳兒。
這名字與姿容甚不般配,但進了神廟的子什麼並不要,要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選有著落了。縣祭大人為了此事嚴選多日,一直對送來的姿不甚滿意,沒想到最後一日竟能尋見這等天人之姿,但縣祭大人到時莫要不捨得把此獻與旁人纔好。
廟祝心裡嘀咕著,麵兒上平靜無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後便從前排們麵前一一走過,停在誰麵前,門子就摘誰的腰牌,腰牌被摘的無不麵如紙白。
一行十幾個,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齋戒之禮,需後廟祭壇行凈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見殿的則隻需在祖神金寶像前靜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時間,有人喜有人悲,唯獨暮青麵清冷,無悲無喜,隻是抬手放下了麵紗。
這在廟祝看來再尋常不過,這般清冷的子自然是有些心氣兒的,定然自知會被留牌子,心中早有準備,故而不願在人前顯那卑微乞憐之態罷了。
廟祝給門子使了個眼,門子意會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齋戒之依腰牌被留的順序站到他後,隨他前往後廟。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廟如此安排無非是想把看得些,暮青心中冷笑,可沒想逃,就是為了見一見神殿的接引使和縣祭而來的。
後廟離神見殿不遠,暮青跟在那年門子後從殿側行出,路上留意著各所的佈局和護衛的班值崗哨。那門子帶著們繞過三道曲廊,過了一座飛橋之後就進了後廟。
一下飛橋,視野就被海棠林所遮,隻約可見紅海綠林之外有座雁塔,門子並未立刻帶們去祭壇,而是到了雁塔門外。
門外守有披甲護衛,門子道:“爾等白日需在塔麵壁齋戒,夜裡到了吉時方可前往祭壇。”
說罷,門子開啟塔門,盯著暮青和其他四名了塔,而後關門上鎖,轉走了。
暮青一進塔就揚了揚眉,隻見塔底還關著一些,加上們這幾個新來的,足有三十多人。
見此形,一個倚著塔門坐下來,抱雙膝哭了起來。其他三人也悲從中來,蹲在地上抱了一團。
那些早被關塔底的們沉默地看著新人,不一會兒,所有人的目就聚到了暮青上——整個塔裡,隻有一人站著。
暮青打量著塔,見塔有七層,底層供有祖神金寶像,四壁繪有彩斑斕的壁畫,東側有座樓梯。
暮青轉便上了樓梯,到了二層,發現上麵也是四壁繪有壁畫,畫的是祖神下界建國的景象。暮青對神說沒興趣,見塔有窗,便徑直上了七層,從塔頂小窗向外眺,隻見雁塔東邊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後約可見一座闊大的高臺,煙雨天裡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壇之火終年不滅,那裡應當就是祭壇了。
暮青記住了方位,而後下了塔樓,一到塔底,就見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著木梯口。
“你、你該不會想尋短見吧?聽說此前有個姑娘從塔頂的高窗跳了下去,後來……滿門被誅了。”一個仰頭著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
暮青見這倚著塔門,認出是剛剛那個最先哭鼻子的,聽話裡有關切之意,於是答道:“我沒想尋短見。”
“那你去塔頂做甚?”
“初來乍到,隨便逛逛。”
“……”
塔底頓時靜悄悄的,們盯著暮青,隔著麵紗都能暮青覺出們目裡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裡坐著,見此態勢索就地坐在了樓梯上。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早勸你們別哭了嘛!咱們就該像這位姑娘一樣,不就是行那凈法嗎?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嗎?我聽說,前陣子我們鄰村郭家村的一個姐姐從神廟回家後人已不行了,原是定了親的,夫家得知此事,說罪孽深重,連夜去把婚事退了。含恨而死,族裡卻說已經許了人,不許葬在郭家的墳地裡,可夫家又不肯認,爹孃隻好尋了個葬崗把給埋了,可憐得很。”那倚著塔門的怯生生地說道。
“我也聽說過……這些事兒總能聽見,我們村裡人都說自打縣祭大人被薦神大選後,事兒就越來越……”
“噓!”一個趕打斷此言,低聲嗬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你爹孃活了?”
那嚇了一跳,抱雙膝了起來,話音裡帶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總說,都怪的肚子不爭氣,生個兒出來遭這份兒罪,我隻希回到家中時還能有口氣見見我娘……”
一聽這話,其他也哭了起來。
“我也想我爹孃……”
“我也想……”
塔底漸漸的又傳出了嗚咽之聲,暮青坐在木梯上聽著,一言不發。
子無才便是德也好,無貌便是德也罷,病在哪兒,多說無益。
等吧!
等到夜裡,拿刀說話!
傍晚,大安縣城門大開,一輛華車慢慢悠悠地進了城門。馬車飛篷朱門,雕窗半敞,裡頭竹繞耳,四周戰馬高駿。
護軍約有五十來人,皆頭戴黑鬥笠,裹著黑披風,他們的相貌從無人見過,隻知他們的披風上繡著紅的咒文,咒文形如鎖鏈,將人死死縛住,像捆著閻羅殿裡的惡鬼。
大安百姓伏跪於路,任車馬蹄踏起的泥水濺在上,誰也不敢挪,隻聽著車聲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後就漸漸的聽不見了。
而就在這一時間,神廟,雁塔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子塔喚道:“柳兒。”
暮青從木梯上起了。
“隨我來。”門子未別人,隻喚暮青出塔。
們在一起,目在暮青和門子上來回脧著,誰也不知為何有人能單獨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的人命運終將如何。
暮青也沒頭緒,隻是晨時在神見殿看那廟祝的神,猜自己八會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這天,接引使也該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單獨的安排?
心中猜測著,暮青跟著門子就出了雁塔。
夕輝似火,燒紅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邊通著一座幽殿,細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著秀雅之。
殿開三間,門子將暮青引進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著即可。”
此殿挨著飛瀑潭水,西窗開著,窗臺上擺著盆石景,飛瀑水濺在其上,石窟生煙,靈逸秀。而殿的墻上掛的卻是三十六幅春宮戲圖,梨木雲榻的春帳後擺著玉勢、骨鞭、紅燭、銀針等,錦枕上放有《**經》一本。
這座幽殿顯然是囚臠之地。
暮青環視著殿,心中剛有計較,卻忽聽見哢噠一聲。
門子出了大殿,把殿門鎖了。
一線餘輝墮西山時,神見殿後殿裡掌起了蘭燈。
仙樂聲聲,華席酒,縣祭木兆吉端起玉杯朝接引使遙遙地敬了敬,似乎尚未暢飲已有醉意,“大安縣乃偏遠之地,大人遠道而來,茶淡飯,招待不週之還見諒。”
接引使笑道:“公子謙虛了,大安縣的茶食遠近聞名,本難得來此一趟,自要嘗個新鮮。”
他手裡端著酒杯,口中卻贊著茶食,說罷便將酒一飲而盡。
木兆吉笑了笑,陪著將酒飲盡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客氣話,酒過三巡,接引使已然微醺,見木兆吉仍不提神大選的事,心中不由訝異。
聽說木兆吉不學無,今日一見,見此人眼下青黑,骨瘦如柴,一副被酒掏空了子的病弱之態,還以為他是個草包,倒沒想到他能如此沉得住氣。
眼看著無話可談,氣氛漸漸的有些尷尬,接引使隻好主說起了正事,“過兩日就要去州城了,公子放心,一切事宜皆已打點妥當。”
木兆吉揚了揚眉,轉著玉杯玩味地問道:“哦?族長真打算保我爭神之位?”
接引使道:“公子為何有此一問?本不是都來了嗎?州試、殿試之事都已安排妥當,路都為公子鋪好了,公子還有何可疑的?”
木兆吉笑道:“大人誤會了,我族長之恩得以在這大安縣廟裡安立命,怎會疑他老人家?隻是我素來知道自己的斤兩,若無人鋪路,縱是州試也過不得。”
接引使笑道:“公子何需妄自菲薄?如今不是有人鋪路了嗎?莫說是州試,便是殿試,公子也過得。”
“那殿試之後呢?”木兆吉貌似不經意地問道。
接引使愣了一愣,隨即乾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這回不同以往。這二十年來,聖掌有大權,我們木族向來以聖為尊。此番神大選,聖殿下心目中的人選自然在景木二族,景家擇定的人選是景宗,而我木族擇定的公子,可想而知天選之時,各族必定輕視公子,而將殺招沖準景宗。正所謂蚌埠相爭,公子就等著漁翁得利吧!”
“……族長高明。”
“自然!族長一直記著公子生父之功,這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為公子謀個好前程,而今機會來了,還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旦公子大選得勢,不但族長能了卻夙願,木族也能春秋鼎盛,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的確是好事,那這杯酒就敬族長他老人家吧。”木兆吉笑著舉杯。
接引使忙舉杯一飲而盡,卻未見到木兆吉的眼底有戾氣湧起,待他將酒杯放下,木兆吉已是一副醉醺醺的神了。
“沒想到族長如此重於我,過兩日就要啟程了,想來這大安縣日後是回不來了,可那雁塔下還有些齋戒之等著行凈法,臨行之前,憑我一人隻怕難以把這差事了了,既然大人來了,不妨幫下個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木兆吉滿臉誠意地問道。
“這……不大妥當吧?”接引使分明眼神一亮,卻又故作推。
木兆吉笑道:“有何不妥?這大安城中的百姓早知大人要來,專挑這幾日送前來齋戒,本就是想沾沾大人的貴氣,大人隻當笑納,就算是給那些子添添福氣。”
接引使聞言好生沉了一陣兒,為難地道:“這……既是百姓有意,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下多謝大人恤。”
“公子言重了。”
兩人相視一眼,而後仰頭大笑。
……
夜幕初降,細雨方歇,神柱前點起了祭火,祭壇四方掛起了祭幡,中央鋪上了華貴如雲的駝毯。
一列十餘名待嫁似初瑤臺的仙子,緩步上了祭臺,盈盈一跪,轎音化骨,“叩見縣祭大人、接引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