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語!”尹禮怒斥道,“我問你,趙氏嫁周家,可有三六聘?”
周父小聲答道:“有是有……”
尹禮不待其辯解,又問:“可拜過天地,宴過賓客?”
周父道:“這是自然,但……”
“既然如此,便是周家明正娶之婦!莫說是趙氏婚三個月便染惡疾,便是隻婚一日,也該由夫家生養死葬!豈可因其染疾,便生休棄之心?人既已娶,且位正室,既非妾寵,豈可視為買賣?且人非禽畜,豈可比作生蛋之?你上有高堂,這番言語可敢對令慈言講?!”尹禮厲聲反問,直問得周父啞口無言。
直到聽見趙父的哭聲,周父才醒過神來,又想起辯解之由,說道:“大人,趙氏生的是惡疾,在嫁人前興許就已經有疾了,趙家會不知?分明是知道兒將死,貪圖聘財!小人也是氣不過趙家人,這才犯了糊塗……”
“我呸!”冤大白,趙父正老淚縱橫,聽聞此言,張口就呸了周父一臉唾沫星子,“我隻此一,要知道有疾,何苦嫁去夫家人白眼?”
“你兒已死,死無對證,你當然要裝慈父!可誰又知道你當初嫁時是何盤算?”
“你!”
“住口!”尹禮打斷了二人的爭執,冷笑著問周父,“方纔命你等吞食聖穀,你可還記得誰先誰後?”
問罷,不待周父答話便接著說道:“想必你當時心中恐懼,無暇留意他人,我可以告訴你,是趙父、李氏、王氏、郎中,最後是你!趙父當先端起聖穀仰頭吞盡,其舉如同飲水,其態悲憤決然!若非含冤,何至於此?而穩婆李氏因未說謊,自然敢隨趙父吞食聖穀!反觀穩婆王氏、郎中和你,你們三人因心中有鬼,食起聖穀來挑拈揀抓,遷延猶豫,不提神罰,都足以看出說謊的是你們三人!”
此話一出,周父瞠目結舌。
看臺上,議論紛紛,這才知道聖穀審案竟還有此妙用!
尹禮懶得再聽周父胡攪蠻纏,當即執起驚堂木來重重一落,結案陳詞,“趙家有,嫁周家子為妻,新婚三月忽發惡疾,人既已娶,木即舟,無下堂之條,非七出之例,周家卻以市儈手段、貿易心腸汙趙氏失節,將其休棄!事後因怕趙氏‘懷胎’足月而不臨盆,自證染疾而非失節,竟至於賄賂人證,告上縣廟,意圖借神廟之手行滅口之事!如此歹毒,令人生寒,祖神,更罪不容誅!按律,當判磔刑,以儆效尤!”
磔刑,即剮,割離骨,斷其肢。
周父啊了一聲,登時癱坐在地。
尹禮又道:“穩婆王氏,賄在先,假供在後,眼見趙氏無辜辱,仍助周家將其死,與郎中實為從犯!判王氏割扯謊之舌以祭神明,斷賄之手以冤魂!而郎中已神罰,判其曝七日,以儆效尤!”
“……啊?大人饒命!民婦一時糊塗,民婦再也不敢了!”王婆子這才知道犯了重罪,可叩頭求饒為時已晚。
“判得好!”看臺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喝彩之聲頓時響徹州衙。
趙父頂禮叩拜道:“蒼天有眼,祖神有靈,草民多謝大人替小平冤!”
“此為州試,我非,此案尚需三司裁斷,你歸家靜候文便可。”尹禮說罷便起朝閣樓上一禮,高聲道,“學生周縣尹禮,業已結案,恭請三司裁審。”
所謂裁審,是依舊州試生審案時的表現裁決其斷訟是否公明,策略是否出眾,判罰是否得當,據其綜合表現,擇定前三甲前往神殿殿試。
當然,這隻是所謂的明規,明規之下尚有暗規,尹禮首日首試,足可見其出小族,難三甲。他對此似乎早有預料,待門子將案卷捧走之後,便麵平靜地下了高臺,進了公堂。
藤澤率州試生們起恭賀,眾人對尹禮一番吹捧,尹禮恭敬回之,倒算得上不卑不。
暮青默然旁觀,心中已有計較,且不提圖鄂的刑典是否為重典,那神證之法倒有幾分意思。所謂神證,通俗地講,即是請神斷案,這在前世的古代時期的確時有發生。
例如,古代法國有一種麪包酪審法,即府要求嫌犯在規定的時間吞下約一盎司的大麥麪包和酪,且不可飲水,若嫌犯吞下了,即表明其無罪,反之有罪。此法聽來可笑,實則有一定的科學,因為大麥麪包是纖維食,而吞嚥乾酪也十分困難,兩者都需要口腔分泌唾,而人在恐懼不安的況下唾分泌會減,嫌犯口乾舌燥,自然吃不下。
聖穀審案實則同理,那五穀也不知在神廟裡供奉了多長時間了,上頭還有香灰,任誰吃進腹中都會略不適,而圖鄂人信奉神明,嫌犯眼見要請神斷案,心中自會到恐懼不安,這種心理會放大的不適,審案者便可以藉此查明真相。
讓暮青意外的是,圖鄂篤信神權,尹禮斷案卻並沒有全然依靠神跡,而是憑細心觀察斷定周父三人有罪,且從判詞來看,此人頗有幾分正氣,可惜這等人才難進殿試。
州試是半日一場,首樁案子審結之後已近晌午,晌午衙署戒食,眾人隻能坐等。乾等著未免無聊,一些州試生不得有與藤澤同堂的機會,故而不停地與其攀談。也有幾個學子想與木家子弟結,卻因聽說木兆吉不學無而有所遲疑,倒是藤澤顯得與暮青甚是稔,連出個恭都不忘邀一起。
“看這時辰,下場州試就快開始了,木兄可要出恭?”藤澤轉頭問暮青。
“不要。”暮青依舊惜言如金,隻是說話時把自己的茶碗蓋子掀開,放到了一旁。
此舉沒頭沒腦的,許多學子不明其意,藤澤卻看懂了。這茶碗裡還剩著大半盞濃茶,茶湯已冷,而他和許多學子茶碗裡的茶都還冒著熱氣,且茶已淡。這半日,眾人閑談,茶何止換了三?唯有木兆吉的茶是早晨那盞,這一上午,他連半盞茶都沒喝下。
這……隻是在解釋他為何無意出恭?可他怎麼覺得這木兆吉是在罵人呢?既罵學子們攀附權貴,又譏諷他多費口舌?
若真如此,那此人可絕非草包,畢竟上無罵言,掀個茶蓋子就能把滿堂人給罵了的妙人,怎麼看都不該是蠢輩。
可藤澤不敢斷言這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於是,他佯裝不懂,起笑道:“午後尚有一場州試,半途可出不得這公堂,木兄還是一道兒去吧。”
此話看似和氣,實則不容拒絕。學子們的目在暮青和藤澤之間脧著,木、藤兩家子弟之間暗湧的閑談,誰也不敢。
暮青愣是坐得穩當,隻是抬頭把藤澤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道:“免了,藤兄想與人比大小,有的是人樂意奉陪,在下無此癖好。”
藤澤:“……”
眾學子:“……”
公堂裡著實安靜了片刻,隨即有幾個學子咳了起來,暗道人言木兆吉好張狂,而今看來果真如此。今日這般場合,口出此言,委實荒唐。
藤澤的臉跟開了染坊似的,一時間也彩得很,過了半晌才似惱非惱地道:“木兄果真是個妙人。”
說罷,就徑自出了公堂。
經暮青那麼一說,那些原打算與藤澤同去的學子不好跟出去,隻能乖乖地坐了回來,甚至於藤澤回來之後,眾學子都不好意思結伴出恭,隻能排隊。
恭房在後衙,排在後頭的幾個學子憋得難,那坐立不安之態讓公堂裡的氣氛尷尬得很,而始作俑者暮青卻樂得清靜,一直閉目養神,等到了午後。
州試的梆子聲一響起,不學子鬆了口氣,下午的應考生正是那皋縣的於姓學子,其名於自忠。
這也是一樁命案,永定縣劉莊的族人劉大順在縣城裡開了家布莊,家境殷實,他的族兄劉大運好賭,為還賭債,曾三番五次向劉大順借銀,又常賴著不還。三個月前,劉大運再次來到布莊借錢,劉大順拒絕再借,二人起了爭執,劉大順將堂兄趕出了鋪子,卻沒想到次日清晨,發現堂兄吊死在了自家鋪子門前。
因兩人曾約定,若劉大運還不清欠銀,將以祖屋抵債,故而劉大運死後,他的妻兒便將劉大順告上了縣廟,稱其為圖祖屋,死堂兄。
劉大順則稱堂兄吊死在自家鋪子門前是為報復,縣廟能做主為他洗刷惡名。
這又是一樁兩家扯皮的案子,於自忠的審案之法與尹禮的如出一轍,也是先將案發的前因後果問了一遍,比對供詞,而後就請了聖穀。
焚香過後,於自忠問話之前對劉大順和劉大運的妻兒道:“容我提醒你們,上午那樁案子,郎中因假供而遭神罰,暴斃當場!你們之中倘若有人撒謊,是否罪當暴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聖穀麵前說謊罪加一等!你們可要想仔細了再答。”
這話果真有用,這案子沒像上一樁案子那麼折騰,劉大運的兒子沒等到吞食聖穀,就都招了。
原來,劉大運那天夜裡回到家中後曾對妻兒說,他要吊死在劉大順的鋪子門口,妻兒為他收之後一定要到縣廟狀告劉大順人還債致死,如此一來,他所有的債主就會因為怕擔死人的閑話而不敢上門討債,不僅祖屋能保住,倘若告贏了劉大順,興許還能得些恤銀兩,就算沒有恤銀,他也要給劉大順找些晦氣,他那門前死過人的鋪子開不下去。
此舉雖說是為保妻兒的生計,可用心也實在毒。於自忠判劉大運的妻兒各五十大板,並將祖屋判給劉大順,這案子就這麼結了。
暮青在公堂裡聽審聽得直皺眉頭,焚香之後,問話之前,於自忠那番提醒之言雖然算得上機靈,可這案子破得著實靠著幾分運氣。
那劉大運生前曾在家中將他的計劃告知了妻兒,所以他的妻兒在麵對神證時才會害怕,那倘若他吊死之前什麼都沒對妻兒言講呢?他白天曾與堂弟起過爭執,夜裡就吊死在了他的鋪子門前,倘若他什麼都沒對妻兒代,他的妻兒極有可能也會認為他是被人上了絕路,乃至於在人門前憤然自盡!那麼,今日在麵對神證時,他的妻兒還會害怕嗎?
倘若原被告雙方都認為自己是如實供述,那吃下聖穀的結果會如何?聖穀被供奉已久,且上頭灑有香灰,萬一哪個吃了之後鬧了肚子,豈不是誰先鬧肚子,誰就了謊供之人?如此一來,豈不含冤莫白?
這神證之法,倘若活用,的確有助於斷訟決疑,可若是生搬套,必會釀冤案!
州試首日合共就兩樁案子,兩樁都請了聖穀,暮青忽然有種不妙的預,圖鄂以神權治國,府不會每樁案子都請神證疑吧?
——這還真讓猜對了。
從州試次日起,暮青把圖鄂的各類神證之法見識了個遍!
州試次日上午,一樁劫財案,應試生同樣先對了一遍供詞,而後便恭請神證,隻是這回請的不是聖穀,而是聖火。
下午,一樁打繼母案,同樣是神證法,請的是熱油。
州試第三日上午,一樁醫人致死案,請神證疑,請的竟是蠱毒。
每樁案子都離不開神證,且所請之一樣比一樣毒辣,審法也越來越離奇。
到了第三日下午,一樁通案,那州試生用的竟是水審法,即請上一口巨缸來,缸中倒滿水,將通子用繩子繫住腰,像施沉塘之刑一般慢慢將人沉水中,倘若子的子與繩結一同沉水中,則證明是清白的,若繩結飄起則證明其有罪,因為聖水不容惡人。
那缸之深,足夠同時淹死三五人,繩結得有多重才能飄不起來?
暮青在公堂裡忍了又忍,忍到州試第四日,險些忍出傷來!
州試第四日上午,一樁祖產分割案,那州試生竟兄弟二人以簽的方式來分割祖產,因簽子是從神廟裡請來的,故而掉落出來的簽子即是神明之意。
到了下午,到那復姓司徒的大族子弟應試,此人名司徒峰,審的是一樁江洋大盜案。一夥流竄於慶州的匪盜被州廟發榜通緝了數年,匪首仍然逃竄在外,近日,那匪首在一山中被一個獵戶擒殺,獵戶找同村的一人幫忙趕來一輛牛車,拉著匪首的到縣廟裡領賞錢,卻不料同村的那人竟然冒功,說這匪首是自己殺死的。因兩人都能說出擒殺匪首時的形,又都沒有人證,是誰殺了匪首就了說不清的事。
司徒峰竟命人尋來了一個與匪首的量塊頭差不多的護衛,命那獵戶和村民流與護衛決鬥,打不贏的就是冒功之人。
量塊頭相似,不代表手相近,這種以決鬥來審案的做法實在兒戲!
暮青麵無表地觀著審,心裡燒起一把火來,越燒越旺。
景子春假扮著接引使在閣樓上看得瑟瑟發抖,生怕暮青會拍案而起,走上高臺,一腳把司徒峰給踹下去。
但暮青是忍了下來,終於忍到了州試第五日。
——州試第五日上午,應試者,木兆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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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穀審、火審法、毒審法、聖水審、聖穀審、熱油審、簽審是古印度歷史上出現過的,水審法來自古比倫,決鬥審來自中世紀歐洲國家,興趣的小夥伴們可以查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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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