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註定漫長。
船燈盡滅,江上一片漆黑,水麵下有什麼東西了。
畫舫和民船借著月依序往岸邊靠攏,幽波漾,那遊之激起的水波毫不惹人注目。
在鹽運船隊上遊不遠,綴著一艘烏篷小船,船伕是個駝背老翁,撐桿搖槳,行緩慢。船尾的背,江麵下緩緩地冒出顆頭顱來,鶴發覆麵,貌若水鬼。
那人出水一躍,若一片孤葉飄來,落船無聲,駝背老翁卻有所察覺,回頭看了一眼。
梅姑空著手鉆進篷子,坐下之後繞手腕,江麵上約有一縷寒晃了晃,頃,一隻包袱憑空出水,了船中。
駝背老翁一邊撐船一邊暗啐:世上把神兵當魚鉤使的人,怕是隻有這梅老婆子了。
“何?”駝背老者問。
不料話音剛落,梅姑就罵了一聲,“混賬登徒子!我宰了他!”
梅姑撂下包袱就走,剛轉就咦了一聲,旋即又轉了回來。這包袱是主人此前在鎮子上穿的那件袍子,裡頭包的是兒家的,上頭著雙靴子,靴頭朝上,開了道口子。這口子開得很不尋常,且很眼。
梅姑在神殿藏了三年,知道暮青的靴中藏有梭刀,一瞥見這道口子,便將靴子提起來了一。此舉本是想確認梭刀已被取出,不料靴子剛手,靴底異樣的就令一愣,猛然將靴子翻了過來!
靴底刻著三個字餘鎮。
而另一隻靴底也刻著三個字再手。
餘鎮再手?
梅姑抬頭向江心,神疑而茫然。
為何?
這時辰,欽州義水城西,一間破廟的角落裡圍坐著一隊人馬,月從殘梁破瓦間灑進來,照亮了眾人圍坐的空地。
空地上放著一張剛收到的信,氣氛陷了長久的死寂。
呼延查烈盤膝坐在月殺旁,臉沉肅。
“大圖要!”眼下這種時刻,究問事的原委已然於事無補,呼延查烈道,“那位姬長公主是個野心家,不論打算挾廢帝以令天下,還是助廢帝重掌朝政,自奪鄂族聖之位,朝堂乃至神殿都會遭洗。”
“不至於太快。”月殺看著那張信,麵蒼白,氣息虛浮,“當年保瑾王登基之人如今都居要津,憑一個失勢多年的廢帝和一個從無實權的長公主,還不至於有立刻洗朝堂的能耐,那些重臣應該能撐一陣子。”
“師父之意是,不理會大圖之?”呼延查烈狠狠地皺了皺英氣的小眉頭,“我看過那份廢帝黨羽的名單,朝中和大的人雖然不多,但地方上著實不。當年,巫穀太後一黨權傾朝野,其勢力絕非新帝即位之魚,加之此番我們剛剛剿了於、沈及其黨從,新帝就遇刺了,朝中忙於置急,未必能及時收網,地方上的逆黨定會風而,鄂族四州的舊權勢力也會興風作浪,大圖必將很快陷之中,師父當真打算置之不理?”
“我們隻負責營救主子,大圖的政不在職責之。”月殺淡漠地道。
“可皇後殿下已執大圖四州之政,總說自己隻是在其位謀其政,這話師父真信?當年在鄭家莊時,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婦人,差點兒把命搭上,如若心中無國無民,會懷那天下無冤之誌?師父真信這三年來,隻是為了襄助兄長和夫君,毫未存改變鄂族、惠及黎庶的念頭?國之變革,三年尚短,必將致使新政廢弛、商路無存、民不聊生!曾說,那些施政地方的年輕吏乃國之基石,國家一旦,黨必將大肆暗殺新吏,我們隻有竭盡力量保護政要,把守重鎮,死守州關,才能守護鄂族。師父從我遇到的那天起,就是個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比起個人的生死,我想更願意看到我們為國家民族之大義而戰。”呼延查烈改坐為跪,竭力懇求。他是狄部的王子,是草原上尊貴的神鷹,曾將大興人視為死仇,離草原萬裡之遙的鄂族人更與他毫無瓜葛,但今夜他心中沒有國界之隔、民族之分,因為將他視如己出的那個子從來不是如此狹隘之人。承蒙教導多年,今夜他不能對大圖的局勢視而不見。
月殺看著呼延查烈,那個桀驁不馴的狄部小王子跪在他的麵前,他眼前見到的卻彷彿是數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個同樣跪著的影,一句烙心頭的囑托。
“此去南圖,朕把的安危給神甲軍,給你了。記住,如遇大險,不惜一切代價,帶回來。”
不惜一切代價,必無餘力置大圖。若不置,則數年來的心必將毀於一旦。
如何抉擇
月殺閉上眼,呼延查烈跪著不,侍衛們一聲不吭,秋風從殘梁破瓦間的隙裡吹來,煞穿腸,刺骨誅心。
破廟中死寂熬人,唯有信在蛛網結塵的空地上翻著,嘩啦啦的響。
猛不丁的,一隻手突然按住了信!響聲忽消,蟲鳴亦止,侍衛們看向月殺。
月殺的一隻手臂吊在前,那隻住信的手因連日來馬不停蹄地趕路,手掌心已被馬韁磨出了,鮮染紅了信,他孤跪在月裡,像一個罪徒。
“傳令!”
侍衛們皆未吭聲,隻是一齊麵向月殺跪了下來。
“傳令神甲軍,留下必要的人馬護衛使節團和我們在郡主府裡的人,其餘人等速往鄂族四州保護政要,命慶州軍嚴守州關重鎮,撤離百姓。”
“傳信梅婆婆,懇請老人家賜還當年主子畫的冊子,如若四州形勢嚴峻,命我們的人退天選大陣,等待主子歸來。”
兩道軍令下達,侍衛們沉默一拜,飛掠出破廟,寒般遮了月。
風聲灌來,彷彿又捎著當年之言。
朕還能信你嗎?
月殺將信攥手心,以額地,長叩南興。
屬下食言,此間事了,自裁謝罪!
運鹽船上,月燭地,人影瘦長。暮青維持著低頭閱信的姿態,人在窗邊,魂卻彷彿已散。
江上傳來喝令聲,命船隊憑文檢,元修看著暮青,眸中出不忍之,但還是抬手封了的道,取回信,戴上麵,而後出了船艙。
門一掩上,元修就看了侍衛一眼,侍衛領會其意,轉走了。
船隊憑文書齊全,原本明早出欽州河口時才會上岸遞憑,加蓋過路印。今夜事發突然,水師要搜查江麵上的所有船隻,查無問題之後,民船纔可靠岸,船纔可放行。
“把船都靠過來!”元修從水師小將手中接回憑,打了個手勢,命船隊靠前,方便水師搜查。
江麵上的船太多了,突然接到宵令,水師上下一個頭兩個大。朝中出了什麼事,軍中一無所知,奉命辦差的將領們卻覺出了一焦慮不安的氣氛,故而今夜出營,眾人心頭都蒙著層霾,有些急燥,生怕鬧出子,釀出什麼潑天大禍來。在這節骨眼上,素日裡腰膽壯、黑白通吃的鹽竟然極好說話,水師小將不由鬆了口氣,甚至有些激。
心頭那繃的弦兒一鬆,他也就沒注意到船隻紛紛靠攏過來時,將那艘被護衛在中央的船到了最後頭。
十個水師兵丁躍上鹽船,分頭查驗。他們不查鹽,那不在水師的職權範圍,他們領的是嚴查黨的軍令。自從復了國,搜查黨的差事就沒停過,對於船上何能藏人,何能藏兵械,這些兵都得很,上了船遇艙即進、遇箱即開,水隔艙、甲板殼板查了個遍,連艙壁之間有無隔隙都仔細敲打過,一連查了十餘艘船,皆未發現暗艙、活板等可疑之,眼看著要查到最後一艘船,不遠的畫舫上忽然傳來一聲慘!
眾人聞聲看去,恰見一道黃煙從船頭升起,江風颳得煙柱飄搖一散,煙後一道刀乍現,那示警的水兵脖子上一冒,便連人帶煙一併墜了江中,水花還沒翻起來,畫舫上就傳來了打殺聲。
“黨?”小將反應過來,急忙揮旗,示意增援。
畫舫四周停著幾艘民船,皆是烏篷小船,船尾擺著食灶,是專門給舫上供酒食的。搜查小船用不著多人,一艘船上隻上了一個人,黃煙一起,搜查民船的兵就想設法登船,不料剛轉,前一刻還滿臉堆笑的船伕就從船槳裡拔出刀來,出手殺人,乾凈利落!
與此同時,畫舫上的幾個兵在數招之就被黨殺了江中,小舟上的黨紛紛飛登船,船手打舵,撞開四周的民船,意靠堤上岸。
水師小將率兵查船,還是頭一回搜到黨,見這些狂徒武藝高強,行事猖獗,不由了眼鹽船的隊伍。隻剩一艘鹽船沒查,但眼下顯然已經顧不上了。
“竟真上黨了,可需幫忙?”這時,元修問道。
這一問,小將更不好意思查了,他沖元修抱了抱拳,說道:“今夜查江,我們人多,這些賊子跑不了!大人公務在,不敢勞煩,末將這就率人去追!”
說罷,他揮手喊了聲放行,旁邊一個兵將一張放行文書遞給元修,鹽船從水師艦船周圍退開,小將當即指揮戰船追黨而去。他本沒有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比如今夜宵,船隻都在往岸邊靠,此刻江麵上擁不堪,這群黨既然武藝高強,踏船為路、飛求退豈不更快?為何要駕船逃離?民間舟舫豈能與軍中的沖鋒舟比快?
畫舫橫沖直撞,江麵上驚連連一團,水師被引走了,元修負手著江上,目寂寒,波瀾不興。他將放行文書給了後的侍衛,便轉回到了船上。
一進艙室,元修就解了暮青的道。
但暮青沒。
元修愣了愣,“阿青?”
暮青一聲不吭,甚至沒有氣息,依舊維持著閱信的神姿態,不,也不說話。
元修一驚,急忙蹲,仰頭一看,隻見暮青眼底猙獰,已顯紫紅。
元修瞳眸驟,幾乎是飛掠到暮青後的,袂颳起的風一,燭火噗的滅了!
屋裡一黑,元修的手卻準地拍在了暮青的後心上。
這一掌,連一的功力都沒使上,暮青卻猛地一,一口從中噴出,潑向窗臺,染了窗紙。
“阿青!”元修將暮青抱起來放到床上,盤膝坐到後,急忙為運功調息。
巫瑾和雖是表兄妹,卻是半路結識,他知道他們之間共過生死,自有義在,卻沒料到深這般!他知道看罷信緒必有波,卻沒料到會氣息阻滯,生生將自己悶出口來!他若晚回來一步,怕是有命之險!
元修眉頭深鎖,鎖盡懊惱自責,他不該封道的
心中焦急如焚,元修掌下卻不敢運力過猛,他力剛猛,當年為驅寒尚且不敢圖快,今夜更是不敢。
江上未止,呼喝聲、驚哭聲傳進船艙裡,像魑魅魍魎在窗外遊走,勾人魂魄。
侍衛們看著窗上的,不知暮青出了何事,也不敢擅自進屋點燈,隻能守著船艙,覺得今夜格外漫長。
約莫過了個把時辰,元修道:“打水來!”
侍衛急忙端水進屋,順道把燈掌上了。
元修浸帕子,擰了擰,回到床前,怔怔地著床上之人。那人兒正沉沉地睡著,青麵,氣息如羽,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已被汗浸了。他從未見如此虛弱過,當年在大漠,中寒毒,回關途中高熱不退昏迷不醒,都似乎沒有今夜吐的這一口破神傷。
元修坐到床邊,輕輕地撥開暮青臉上的發,此此景,讓他想起了當年在地宮中揭開麵的那一刻,那一眼,烙了心裡,從此午夜夢回,回回都是此景。
那夜至今八年了,他似這般凝的睡,卻隻有兩回。
燭昏昏,袖影深深,男子眉宇間的影織明滅,不辨喜悲。
許久後,他為起了汗。從前,這差事在軍中是醫的,在家中是丫鬟的,他從沒沾過手,今夜沾了手才知竟不容易。的發如緞,撥開它們竟比開弓還難,他提在手裡怕扯疼了,撥開又怕手指上的繭子刮著,才為了額麵,他的背上就起了一層汗。
的眉眼依舊是當年模樣,隻是睡著時了幾分清冷,添了幾分弱。他忍不住手上的眉,這眉對著他時總是刀子似的,此刻寒刀鞘,眉似竹葉,竟有些可。睡得很不安穩,眼睫著,剪影如羽,越發襯得容如玉勝雪。
元修著暮青的臉,指腹輕輕地挲著的,的角還有一跡,正是這跡退了男子眼底湧的暗,他輕輕拭去那,沾在他的指腹上,彷彿是從他的裡淌出的,鈍痛的滋味兒。
他起走到木盆旁,把帕子洗了洗,回到床前時看了眼暮青的。的已經汗了,這汗捂在上,恐要生病,可畫舫開走了,船上連個子都沒有
遲疑了片刻,元修坐在床邊解開了暮青上的帶,哪知帶剛鬆,暮青就皺了眉頭,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
“阿青?”元修喚了兩聲,見暮青不醒,急忙將扶起,住的後心,想要幫護住心脈。不料剛將人扶起,暮青忽然雙目一睜,抬指就朝他刺來!
元修仰頭急避,他不敢再封暮青的道,出手卻快如疾電,一把將暮青的手腕握掌中,目順勢一掃,掃見暮青指間的梭刀,詫異過後,怒似濤生!
他另一隻手還在暮青的後心上,方纔怕猛地鬆手會摔著,他的手一直護在後,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殺怒,他扯住暮青的後衫就將按在了床上,手腕往墻上一撞,梭刀嗖的飛出,死死地釘在了門上!
門外的侍衛聞聲回頭,臉上出驚,卻不敢破門而,隻聽見元修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
“你想殺我?”元修著暮青,與四目相對,眼中未褪,目像染之劍,殺意有多寒厲,他眼中的痛意就有多深沉。
的本事他知道,所以事先收走了的兵刃,這把梭刀是從何而來?他不蠢,稍加思量便能猜個不離十,未藏兵刃的話,兵刃隻能藏在靴中。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取了刀,又堂而皇之地把那雙靴子扔進了江裡。
元修縱聲大笑,不知是該為驕傲,還是該惱,倒是苦悲慼的滋味兒湧在心頭,在口出一子腥氣。
“你真是好本事”他為調息時的確探知的寒毒已解,子康固了許多,可吐傷,剛在鬼門關外走了一遭,他實在不知是多麼強烈的念頭才能驅使這麼快就醒過來,又是怎樣的毅力才能讓著虛弱的子假裝昏睡、靜待時機乃至暴起殺人,但他知道一件事,“你以為巫瑾遇刺是我下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