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看著元修,話到此時終於顯出了怒意,將拳頭拿開,像將一把帶的匕首從心口拔出,指著弔橋問道:「你看看弔橋上!你看見查烈了嗎?你知道我與他同母子,可在石子鎮,你仍然將箭對準了他!你知道月殺自從軍時就在保護我,我視他為友,可你仍然傷他!你知道卿卿來自關外草原,我喜它並不僅僅因為它是阿歡的馬,可你出手殺馬毫無遲疑!你殺我夫,殺我子,殺我友人,殺我馬,你問我為何不跟你回北燕?我倒想問問你,是我當年取刀時,失手殺了那個一心報國的大好兒郎嗎?如若不然,你何以如此恨我,心積慮地殺我親朋,毀我信念,不使我飽經你當年之痛,誓不罷休?!」
質問之言穿過甬道,如同一柄利劍刺中元修,刺得他五臟俱破,幾乎不能站穩。他一把推開了想來攙扶他的人,拄劍而立,湧上口,無聲地滴落在腳下的堆裡。
長風灌來,氣熏心,這夜像極了石子鎮上重逢那夜……
那夜,他三箭齊發,其中一箭向呼延查烈,因知必保此子,而月殺必護駕,故而那一箭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退月殺。月殺有神甲護,那一箭本不足以取他命,因為他懼那一箭有所偏失,會傷到,故而出手時未使全力。
月殺的主子從來就不是,卻一直把他當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也有保護他的理由。人言待人疏離,實則不然,心中有一之地,隻是容人甚。從他們相遇的那天起,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條名曰戰友的界線隔著他們,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他越界而。那條線彷彿是上蒼之意,他站在一端,任憑試探、撕扯亦或揮刀相向,始終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遠離,時至今日,數丈之隔,已與他形同陌路。
這一生,他最怨的應該還是天地命數吧……
元修低頭一笑,一口淤沖而出,星月山河顛倒崩離,人語風聲盡皆遠去,唯有一道子的聲音從甬道那頭兒傳來,彷彿越過山海時,永遠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過一個人,一個壯懷激烈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可惜時至今日,壯誌已埋於塵土,那人隻餘皮囊了……」
那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落寞悲傷,元修竭力抬起頭來,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卻隻看到一個背影從甬道前遠去了。
暮青轉走向弔橋,人群讓出條路來,唯有神駒依舊立在弔橋中央。
暮青來到馬前,抬頭笑了笑,護城河幽幽的波映在的眉眼上,笑容暖,得有些蒼白,彷彿風一吹,這笑這人便會隨風而散了。
「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暮青笑著問,像問候一個老朋友。
一人一馬對視著,互相聞著對方上的腥氣,弔橋上安靜得能夠聽見夜風拂過水麵的幽響,許久後,卿卿低下頭沖暮青打了個響鼻。
這聲響鼻不似從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到人的悲傷,馬兒走到暮青麵前,低下頭蹭了蹭。它鬃上的水尚未被夜風吹乾,暮青抬手了,聞著撲鼻而來的腥氣和塵泥味兒,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與馬兒了額頭,拍了拍它的鬃,聽見馬兒低低地打了個響鼻,而後將頭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上馬。
暮青笑了笑,扶住馬鞍就躍上了馬背,山河城池盡在腳下,城門的人卻被夜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著城門放聲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棄。欺我者,我永棄!」
說罷,抬手往上一抹!掌心的傷口早已裂開,滲出帕子,指上沾著的卻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戰馬的。將那抹於上,歃於口,揚鞭一打!鞭聲在夜空中炸響,聲勢如雷,於這江海共擁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辭,過往恩義,斷絕於此,萬人共證,天地為鑒!
鞭聲散去,暮青道一聲走,戰馬在橋上一轉,載著便往騎軍中馳去。
大軍讓出條路來,滾滾鐵蹄聲淹沒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喊聲。
「陛下!」
元修口吐黑,仰麵而倒,耳畔是驚惶的喊聲,臣子、侍衛和將士們向他團團圍來,他的眼中卻隻有橋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襲烈捲了千軍萬馬之中,人似黑,塵起如雲,他忽然間明白,這一生住了他的心的那個子已策馬騰雲而去,去向是遠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來世,再不復見了。
阿青……
風捲起殘破的袖,漫天星來,恍若黃沙灑落,龍化為馬,雲幻沙。這是這一生,他唯一一次敗績,耳畔卻傳來鼓震角鳴,彷彿夢回西北,突營將,百戰不歸,染黃沙……
「放箭!快放箭!」
「護駕!護駕!」
旁果然傳來箭令之聲,護駕之言卻將元修的思緒從遙遠的漠北撕扯了回來,鐵甲聲、腳步聲、弓弦聲傳耳中,他眼中的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旁之人的手。
陳鎮和華鴻道看向元修,見他緩緩地做了個手勢。
那是個收兵的手勢。
二人驚了驚,南興帝就在城門那頭兒,旁有侍衛高人,後有騎大軍,若不放箭,如何敵?
正焦灼不安,隻見南興帝轉離去,一上弔橋就縱掠了大軍之中。
元修看著那影離去,方費力道出一句:「……撤!」
「撤!」陳鎮一聲令下,侍衛們扶起元修,大高手們擋在前,弓兵們沿街列陣,大軍水般向後退去。
弓兵們雖未放箭,卻未收弓,鐵弩長弓冷森森地指著城門,弦聲吱嘎作響,稍有風吹草,便可離弦而出,破風穿雲,殺人碎骨。
梅姑幾番意出手,皆被駝背老翁了下來。
老翁道:「此事還是給主人決斷吧。」
軍中,暮青被林衛和驍騎軍護在中路,旁已備好了一匹戰馬。步惜歡落在馬背上,轉頭看向暮青。
暮青著城中,目如一潭死水,寒寂無波。
步惜歡嘆了一聲,緩緩地做了個攻城的手勢。
「攻城!」李朝榮舉劍向天,劍裂空而下,若劈橋分水,直指燕軍!
五千騎高聲呼應,鐵蹄踏上弔橋,聲勢如雷,震得河波,山城影碎!放眼去,那層碎影彷彿是護城河麵上浮起的一層黑箭,麻麻,與鐵騎大軍一同破了城門!
城中殺聲再起,步惜歡和暮青策馬上了弔橋,在氣與塵土裡並肩著城。
神甲侍衛、武林義士和一隊林衛護在弔橋前後,人群之中,餘知縣頗為顯眼,步惜歡睨了知縣一眼,淡淡地問道:「你是此地知縣?」
知縣正聽著城的殺聲,心中估著今夜的形勢,冷不防地被到,不由嚇了一跳,一時忘了自個兒是大圖的臣子,不宜行全禮,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開恩,微臣不救駕,實有苦衷……」
「你乃大圖臣子,朕是大興皇帝,怎有權降罪於你?」此話與暮青在城樓上的一番說詞如出一轍,知縣本該鬆一口氣,卻總覺得南興帝那懶洋洋的語氣似乎話裡有話,一顆心正七上八下,隻聽步惜歡接著道,「再說了,你若死了,誰替朕傳話去?」
知縣一愣,抬頭瞄去,隻見那舉世聞名的南興天子勒馬於橋上,黃塵遮了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卻似遠在山嵐海霧之間,氣度矜貴,一開口漫不經心的,卻人如聞天音。
「替朕往都傳句話,朕這一路上替貴國剿殺了不叛黨,今夜驅逐燕軍,又保下了貴國的東大門,貴國借道的人,朕可還清了。」
「……啊?」知縣雖夠不著朝中事務,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來。眼下國事大,朝中答應借道,八有從南興謀取大利的盤算,而南興帝所給還的……很可能並不是朝中想要的。他傳此話,雖不至於丟了命,可丟去職怕是難免。倘若朝中把吃癟的惱火發泄到他上,降個罪名也是有可能的,這活罪可比死罪難熬啊!
知縣心裡苦,忍不住看向弔橋。
步惜歡已轉頭向暮青,目落在執韁的手上,笑地道:「路上幾經惡戰,卿卿疲憊不堪,為夫不能去與娘子共騎,不知娘子可願來與為夫共騎?」
暮青懶得與人磨皮子,隻把手往步惜歡手中一擱。
步惜歡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勁兒輕輕一帶,便使移駕換馬,坐來了他的懷裡。仍如當年那般清瘦,玉肩越發的薄骨玲瓏,隻是任秋風摧侵,風骨始終未移。
暮青一坐穩,步惜歡就將裹了龍袍裡,而後小心地將的手翻了過來,讓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見,這人還是這麼心細。
暮青笑了笑,神駒在側,繁星當空,除了今夜無月,此此景竟頗似當年圓房之夜。很想如當年那般靠在他懷裡,不管駕馬,不管行路,隻管一路睡回江邊。可不敢,他借道而來,一路浴,不僅疲累,上的熏香氣更令憂心。
「不是說了嗎?餘下之事給為夫,莫驚,莫憂。」
耳畔傳來的聲音好聽得讓人想睡,男子的手來的腹前,攬著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裡。他懷裡暖爐似的,華袍重錦阻隔了涼瑟的秋風,暮青覺著背後那沉而有力的心搏,聞著袍的鬆木香,眼眶一熱,艱難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讓我在馬上手的話,最好快些上船。」
這話著實令人想非非,侍衛們著城中,武林義士們盯著後路,所有人都擺出一副「殺聲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勢,唯有呼延查烈瞅著戰馬,不得暮青就地手。
步惜歡笑了聲,以往聽見這樣的話,他定會與調笑幾句,今夜卻隻抬頭瞭夜空。漫天星落男子眸中,那眸波遠比星河爛漫,恰似夜溫。
半晌,他隻聲道了一句:「好,咱們進城。」
說罷,他輕夾馬腹,駕著馬下了弔橋。戰馬從餘鎮知縣旁經過,步惜歡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戰馬,侍衛在前,義士殿後,一行人進了城門,最終隻留下知縣跪在原地,聽著馬蹄聲和腳步聲遠去了……
暮青手上有傷,許是不想顛著,又許是防備流箭傷著,步惜歡騎著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棄箭,他卻像帶著妻踏郊秋遊一般,馬蹄踏著,似踏著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風迎麵,繁星在天,風景一江獨好。
暮青偎在步惜歡懷裡,仰頭著星空,耳畔的殺聲漸漸地幻化山間蟲鳴,恍惚間,又回到了渡江前夕與他圓房那夜,時勢殺機重重,卻心安寧。不知不覺的,抵不住睏倦之意,閉上眼,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聲長報之音耳,睜開眼時,聞見夜風捎來了一腥氣。
——是海風。
一個驍騎跪在馬前稟道:「啟奏陛下,燕帝方纔率數百殘兵登船離岸,船上弩箭齊發,我軍將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離港前已遭重創!現在,海上霧大,兩軍海師戰激烈,據燈火來看,戰艦已離海岸頗近了。」
話音剛落,長報聲再傳,「報——啟奏陛下,方纔海上傳來燈語,魏大帥命艦船襲擊北燕使船,引開了北燕艦隊,我軍帥艦即刻抵達港口!」
暮青聞言舉目去,隻見海天相連,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霧裡連綿如山。北燕使船剛駛離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得騎們靠不得岸,圍向使船的艦隊在霧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麵殺機,兇險重重。
大軍前方傳來梅姑的罵聲,「悔不該聽你的!若在城門口手,元家小子豈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攔著你,你不也手了嗎?使船的桅桿都折了,船怕是挨不住你那刀斷水的一招,這船我看駛不遠,八要進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的傷又不輕,如若落海裡,隻怕兇多吉。
但這話,老翁咽在了肚子裡。他轉頭向大軍後方,目落在氣定神閑的步惜歡上,又瞥了眼旁兀自氣惱的梅姑,搖頭長籲道:「這人世間的義啊……似海深非一日累就,過往恩義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斬斷的,你都是快邁進棺材的人了,這道理還是沒懂啊……」
既已歃斷義,元家小子就這麼離開,主人餘生反倒能心安坦。可昔日摯友若真死在麵前,那才會為心頭的一道傷疤,此生難愈。這道理,南興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時才未對宿敵痛下殺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師截沉使船。這城府氣度,不得不說,主人看人的眼不錯。
梅姑負手著灰濛濛的海麵,海風吹起枯發,半張臉猙獰可怖,半張臉眉目平靜。老翁之言,不知聽懂了幾分,隻是再無罵言了。
箭漸漸的墜了海裡,北燕使船駛霧中,兩軍的拚殺聲掩蓋了船上的一道嘶喊聲:「進水了!」
一個舵手從底艙撞出來,頂著風浪和流箭喊道:「啟奏陛下,底艙進水了!船破,難扛風浪,至多能撐半個時辰!」
使臣們已避船艙,聽聞奏報無不驚慌。時,船遭重創,折斷的桅桿低了船頭,海浪不住地往船裡撲,難說船會先沉還是先翻。
上艙,元修盤膝而坐,陳鎮助其運功調息,華鴻道在門外道:「發燈語!命艦隊勿再理會南興帥艦,隻需擋住敵船,助頭艦突出重圍,速來接駕!」
「是!」
「命弓弩停發!大軍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隨著傳令人的腳步聲遠去,機括聲一停,船上立刻陷了寂靜。接著,鐵靴踏在船板上的聲響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稍平,船頭便調轉方向躲避浪勁。
華鴻道向港口,見追擊南興帥艦的幾艘鳥船見令而返,朝著這邊戰場破浪馳沖而來。而這邊戰場殺聲激壯,茫茫大霧之中,船影如山,鬥風倒海,駑箭乘風,噴筒破霧,遠遠去,黑梭鐵石齊飛,生風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隨波搖晃,傾覆之險驚得北燕使臣們連呼不止,陳鎮一邊在倒塌的桅桿後躲避飛丸流箭,一邊又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興帥艦抵岸,副將朱運山率親衛下船趕到前,跪呼道:「微臣朱運山叩迎帝後!」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戰船之上,將士山呼,聲勢震天。隻見戰船高闊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鍘刀,犁敵破浪,震人膽魄。人在岸上觀仰而去,真有如螻蟻、星雲俱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