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的,謝婆婆。”暮青淡淡地笑了笑。
梅姑看著這笑,忽然有些恍惚,恍惚見到了當年決意繼位的故主。想再說些什麼,就像當年想寬故主那般,可如同當年那般,話到邊,挑挑揀揀,皆覺得蒼白無力,最終隻能哽在頭。
二十三歲……
主人才二十三歲,經歷與背負的也太多太重了。
“陛下每日需調息三個時辰,戒大喜大悲,勿勞過重。每月朔日,蠱躁,老奴自會為陛下護法。這幾日,陛下的子會虛弱些,還主人吩咐宮侍,膳食清淡,切勿大補。”最終,梅姑隻囑咐了些務實之言,而後便叩安告退。
起時,梅姑瞥了眼錦帳,自責地搖了搖頭。在城門外,竟未看出南興皇帝中蠱毒,他毒發已近一個月,竟能日夜驅馳,率軍戰,還能與人手,談笑風生,這人的風華氣度真像當年的先生……隻可惜天妒英才,這賊老天慣捉弄人,從古到今,一直未改。
梅姑嘆了口氣,一開房門,見帝後的袍和茶食都已擱在了門口,一一端進屋中,為暮青倒了杯水,這才走了。
暮青未更梳妝,到榻前輕輕撥開錦帳,見步惜歡睡得正沉,虛弱的模樣更甚當年在瑾王府中養傷之時。
出了會兒神,攏了帳子,轉從袍上拿了塊帕子來到榻前,挨坐在了邊兒上。的手沾不得水,隻能拿乾帕子為步惜歡汗,不料帕子剛沾上他的額頭,的手腕便被握住了。
“你的手傷著,怎麼就是不當回事兒?”步惜歡睜開眼,嗓音乾啞,語氣疼惜。
“你醒了?”暮青見步惜歡眸中隻有倦意,卻不見睡意,不由愣了愣,不知方纔梅姑之言他聽見了多。
“我拿杯水來。”
“娘子……”
“我隻是傷了手,做點事死不了。”
步惜歡嘆了聲,暮青把水端了回來,步惜歡撐著喝了幾口便躺了回去。見他這副倦態,暮青不由自責。昨夜剛登船時,他還為抹藥,陪說話寬,竟一點兒也沒看出他在強撐。
“我為你汗,換裳,可好?”暮青問,用這幾年從未用過的語氣問。
步惜歡一聽汗,似乎想起了那年的窘事,瞧著竟有些窘迫,低著頭道:“換裳就好,娘子這些日子甚是奔波勞苦,昨夜也未歇息,為夫怎忍心勞累娘子?不如……娘子寬上榻,你我共枕同眠,可好?”
這話帶著幾分懇求的意味,暮青心了,點頭道:“好。”
把衫放到榻上,褪下龍袍,垂下帳子,上了榻。
錦帳遮了晨,帳中昏昏如夜,暮青緩緩地為步惜歡褪下汗的衫,男子的骨清俊明潤,暖玉雕砌的一般,暮青看得失了神,一時間竟忘了更的事。步惜歡由著看,隻是耳愈漸發燙,過了半晌,他苦笑著把臉轉去一旁,窘迫之態終於令暮青回神,急忙取,步惜歡苦撐著半坐起來,暮青挨過來為他披上衫,隻穿著肚兜,步惜歡盡力轉開目,可披衫袖間,兩人難免相。微涼,他的卻微燙,相的剎那,彷彿春冰與溫泉相逢,寒翠與暖玉相撞,那激烈戰栗之令兩人都吸了口氣,雙雙屏住了氣息。
不知不覺間,步惜歡上又滲出了一層細汗,他苦笑著撇開臉,顯出幾分春,倒襯得氣好了許多。
暮青看著步惜歡彤紅的耳,不由輕笑了一聲。
嗯,看來這些年,這人沒背著腥過——這話隻在心頭嘀咕了一聲,沒敢當玩笑話說出來,怕氣著他。婆婆說了,他需戒大喜大悲。
暮青麻利地為步惜歡繫上帶,免他折磨之苦,在他躺下後,才了錦被。但沒敢靠近步惜歡,更個都擔心他蠱毒發作,更別提依偎而眠。
被紅帳暖,兩人同衾共枕,卻隔著距離,想親近,卻避著,像極了房怯的新婚夫妻。
許久後,步惜歡手將暮青攬了懷裡,相親的那一剎那,兩人閉著眼,著對方的心跳和各自的苦痛。
誰也沒說話,就這麼相擁著,地,戰栗著,彷彿這一刻便是千古。
青鳥在海上盤旋,啼聲傳晨和暖的屋裡,和著湧聲,歲月靜好,不過如此。
半晌後,暮青道:“阿歡。”
“嗯?”步惜歡闔眸而應,聲音慵懶得讓人聽了想睡。
暮青淺笑道:“待過些日子,你子好些了,我們要個孩兒可好?我們說好的,等我回來,我們就生個孩兒。”
步惜歡子一僵,暮青睜開眼,心知梅姑之言他一定聽到了。
“青青。”步惜歡緩緩睜開眼,著雕飾的榻頂,像著萬裡無雲的青空,目清明,無風無波,平靜地問道,“待駛出大圖海域,命魏卓之率船隊出使西洋,你隨船西行,可好?”
暮青一愣,笑意從邊消失,問道:“西行?”
步惜歡道:“《祖州十誌》中記載:‘西邊有海,無無際,盡有異人國。’太祖時期時,曾有漁民出海時打撈到一浮,金卷發,高鼻深目,漁民以為是妖怪,報與海師,海師奏報朝廷,朝臣猜測是西洋人,隻是自那以後再未遇見過。大洋浩渺,行船難至,朝廷的海船難以抵達西海盡。這些年,魏卓之督造戰船,練海防,寶船戰艦已備了遠洋之力。你不是說過,你那察於微的本事是英國的一位威廉教授傳授的嗎?那英國可是西洋國?那位威廉教授可還在世?送你去投奔他可好?為夫……時日無多,即便孩兒出世,我也難盡為父之責,不過是徒幾年天倫之樂,而後留你們孤兒寡母在宮中麵對政事沉浮,閱盡黨爭醜惡,嘗盡人世酸楚罷了。”
“你是擔心我教導不好孩兒,還是擔心孩兒年時,我扛不住社稷的重擔?”暮青坐了起來,隻字不提西洋,隻是如此問道。
步惜歡抬手上暮青的臉龐,眸中流出的眷之像刀子般割著暮青的心,“隻要你想,定是能做好的,為夫從不疑你之能,可你誌不在此。自從蠱毒發作,我常悔當初貪兒長,將你癡纏在帝王之家,令你無時無刻不在涉險……這些年來,你所嘗的苦皆因我而起,如今,我既知自己時日無多,何忍你誕下孩兒,此後餘生,空守深宮,育子,肩負江山,孤苦白頭?與其如此,我寧願護你遠走,放你去那大洋彼岸尋你的誌向去。”
步惜歡笑著,晨灑在錦帳上,影如幻,笑亦如幻。
淚意盈滿眼眶,暮青強忍住,問道:“你怎知那大洋彼岸能全我的誌向?”
步惜歡笑道:“那套學說非本朝之學,你的恩師既肯將學識授予子,想來那大洋彼岸的國度必定是思開明、國力昌盛的,以你的才學,在那裡必定大有可為,興許……你還能再遇見一人,相知相惜,共度餘生。”
“不可能再有那樣一個人了。”暮青躺下,眼淚滾落在步惜歡的心窩上,悶在他懷裡,倔強得像個孩子,“我不去,也去不了,況且語言早就生疏了。”
步惜歡聞言愣了愣,隨即笑著呢喃道:“你果然會說西洋話……”
這回換暮青愣了愣,卻沒吭聲。
步惜歡沉默了半晌,玩笑般的問道:“娘子可還記得,曾說要給為夫講個鬼故事?如今莫說百日,便是千日之期也過了,可能求娘子講來解乏?莫怕為夫嚇著,為夫可是將要做鬼的人了。”
暮青聽聞此話呼的一聲仰起頭來,皺著眉瞪向步惜歡,顯然被這玩笑話給惹惱了。
步惜歡一向不懼暮青的眼刀,他笑著凝著,耐著子等。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又呼的一聲窩了回去,悶聲悶氣地道:“當年不是說了嗎?你自己半信半疑,我可從未瞞過你。”
暮青的氣息悶在步惜歡的心口,灼得他的心跳都了一拍——是,當年的確說過。
死後化魂,再世為人,猶記得前世之事……
的確不曾瞞過他,這些年,與他往來的詩信中,提及的典故、名跡,乃至教導查烈時所列舉的朝代君王,史學經集之中皆不可考。這些年,他常回想當年之言,從將信將疑到愈發深信,可再深信也不及聽再談此事給他的沖擊強烈。
“那……”步惜歡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失語的一天,他委實不知從何問起。
暮青也不知從何說起,那一生雖年華短暫,卻也不是寥寥幾語說得清的。
步惜歡也不催促,隻是著那錦緞般的青,像著一把人間難尋的瑤琴,奏著一曲無聲的紅塵曲,網羅起諸般心緒。
許久後,暮青的氣息愈漸緩長,正當步惜歡以為睡了,道:“法醫,我從前的職業。”
“……嗯。”步惜歡的手頓了頓,斟酌著問,“娘子的手劄之中有此記述,隻是語焉不詳,為夫不甚明瞭,所謂法醫,是……仵作行還是醫藥行?“
他記得手劄中寫的是:法律醫學鑒定。
法律應指律法,何謂醫學鑒定,他亦能猜度一二,但國律與醫道毫不相乾,一職緣何能司兩行?
當初,他細品此說,覺得這稱謂倒不能說不切,隻是法醫之謂未免太大,當今之仵作行,怕是尚且當不起這令人肅然起敬的稱謂。
當時,他有心問,但固守百日之約,不肯相告,他也就隻能等著了。
等著等著,便等到了今日。
“法醫學是醫學,但不屬於臨床醫學,故而若要為醫師,需深造臨床醫學相關專業,參加執業醫師資格考試。”暮青略微頓了頓,等待步惜歡琢磨意會。
“……唔。”步惜歡隻應了聲,臨床一詞雖然生,他倒也不是不能猜知其意,即便有不甚明瞭之,他也不會打斷。
“法醫職業是公職,需參加國考,職後即為國家司法鑒定人員,從事法律醫學鑒定。職司主要有:現場醫學勘察、醫療跟蹤取證、**傷醫檢、解剖、癥狀分析、測試比對、觀察審訊、鑒定等等。”暮青又頓了頓。
步惜歡笑了笑,把暮青擁得了些,從前說話可不在意旁人聽不聽得懂,而今為了他一頓再頓,這等待的心意真乃世間最暖人的珍寶。
“娘子接著說。”
“法醫鑒定是刑事偵查取證的核心,故而法醫生既要學醫也要學法,學業繁重,諸如:法醫人類學、人解剖學、法醫骨學、科學、外科學、法醫病理學、法醫毒理學、法醫毒分析學、臨床法醫學、法醫證學、神病學、法醫法學、刑事偵察學等等。”
“嗯。”
“相對於臨床醫生專注於**醫學,法醫是把**醫學和死亡醫學都作為研究件。即是說,法醫學是非常復雜的學科,是一門循證醫學,可以看是通法學與醫學的橋梁學科,故有法醫之稱。”
“……原來如此。”步惜歡的神有些恍惚,試探著問道,“在那邊……子可任公職?”
暮青道:“可以,雖然不能說在就業上完全消除了別歧視,但子可以讀書、工作,可以從教、從商、參軍,甚至從政為。”
步惜歡愣了愣,眸中顯出幾分驚奇之,隨即釋然一笑。聽說法醫之事,即可猜知所在的國家必定思開明,國力強盛,興許強盛到遠超他的想象,子任公職又豈能是稀奇事兒?
“我對政治不興趣,我隻在意司法公正,自便立誌要為法醫。”暮青道。
“為何有此誌向?”步惜歡問。從前,他以為自跟隨爹爹出義莊,見慣了冤案,故有天下無冤之誌,如今看來,怕是另有緣由。
“我六歲那年夏天,家中失火,爸媽雙雙故。警方勘察現場,發現有被盜痕跡,懷疑是一宗因室盜竊而引發的殺人縱火案。檢稱,我爸的死因是銳傷造的大出,而我媽……腹部有刺創三,致命傷在頸部。廚房了一把菜刀,但我爸媽上未見砍創,警方懷疑菜刀被兇手帶走了,原因可能是我爸發現有人室行竊後奔到廚房拿刀自衛,與兇手發生過搏鬥,兇手了傷,才帶走了那把刀。但現場被大火毀壞得十分嚴重,當年的檢驗技不夠,現場本提取不到有價值的證,有限的幾類證因為技水平的限製、送檢材料的差異,導致結果偏差極大。當時,天網監控係統尚未建立,警方派出警犬查遍了周遭,卻沒能到那把菜刀。警方推測兇手有前科,反偵察意識很強,他們查遍了當地犯有盜搶前科的人員,沒能在其中找到傷的人,案子就一直沒能破獲。”
“案發時我在外婆家,僥幸躲過一劫,外婆傷心過度,半年後就離世了。姨媽和舅舅爭家產時,我在外婆的一堆舊中發現了一張被火燒過的照片,猜測是去打掃房屋時發現的,照片很臟,雖然爸媽的模樣已經模糊泛黃,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的。從那以後,我就把這張照片帶在了上,發誓要為法醫,親手檢測封存的證,破獲此案,告父母的在天之靈。”
“我當時還小,本不知道避嫌原則,隻是以此鞭策自己。初等教育九年,中等教育三年,我越級三次,十五歲就上了大學。法醫本科學製五年,最後一年時,學校立了一個流專案,我取得了唯一的保送資格,獲得了去國外名校流深造的機會,也就是在那裡,我遇到了恩師威廉教授。流期滿後,我在教授的推薦下申請留學,兩年半修完了四年的課程,獲得了犯罪現場調查碩士學位後,一邊跟隨教授在他的私人法醫實驗室實習,一邊參與法醫病理學和犯罪心理學的研究專案,完了博士學業,那年,我二十五歲。我拒絕了教授的邀請,決定回國。”
“我一回國就參加了國考,而後到了好友的邀請,協助他們審訊了幾個危害國家安全的重要嫌犯,之後就作為犯罪心理學專家調了一局,負責審訊和審核人員。一局又名機要局,隸屬管理,因工作質特殊,涉及國家機要,故而工作人員的份多不對外公開。我對外的份是檢察院的法醫,負責檢和重大傷亡案件的現場調查,審查法醫鑒定書,必要時進行復檢,出復檢鑒定書。”
“我工作期間,為父母的案子申請了重檢程式,時隔二十年,鑒定材早已更新數代,檢驗技也了很多,但由於管理疏,當年的證儲存失當,開櫃時發現有些損壞,給重檢造了不小的難度。同行用了多種技手段修復檢驗,耗時半年,終於在一小塊殘片上檢測出了兩種dna。經過大量比對,發現與一個在押服刑的犯人一致,這人被控多起搶劫罪,已獄十幾年,因服刑期間表現良好,獲得過一次減刑,當時就快刑滿釋放了。他不肯承認殺人罪行,警方隻好從他當年的居住地、工作單位和親朋好友手,查出當年案發前,他因竊財被單位開除了,一個親戚曾好心為他介紹工作,而這親戚剛好家住案發地。據親戚回憶,原本說好了那天要帶他去介紹人,可一大早的,竟發現他穿了件長袖襯衫,當時是夏天,親戚覺得奇怪,他稱自己冒了,卻不肯去衛生所,後又嫌在外地吃住不慣,推了工作,當天就回家了。警方以此推斷,他的手臂了傷,於是找到他的妻子求證,證實了他的左手臂有道刀疤,他稱是自己在飯館喝酒時被當地的子給砍的,為了哄當時還是友的妻子開心,還說給從外地買了條項鏈。幸運的是,還儲存著那條項鏈,而那項鏈正是我媽的,我一直儲存著的那張照片,雖然父母的模樣已在大火中模糊泛黃,但我媽脖子上正巧戴著那條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