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網恢恢,真相大白,那人被判了死刑。從我申請重檢,到程式啟、檢驗比對、審訊排查,到公訴審理、量罪判決,再執行死刑,歷時三年有餘,而這條申請重檢的路,我整整走了二十三年。”
“罪犯被執行死刑那天,我驅車趕往墓地,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
“那場車禍……我懷疑未必是意外。車禍大約半年前,霓裳曾對我說,他們行懷疑我們部門藏有,名單遭到了泄,而當時我剛巧以罪案專家的份配合國際刑警端掉了一個國犯罪組織,這個組織據說是某國在某地區的暗中合作夥伴,霓裳擔心我有危險,那段時間,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形影不離地保護我,可就在我出事前一天,突然接到命令,要去國外執行任務,臨走前,將我托付給了行的兩個同事。”
“那天下著雨,我們在盤山公路上行駛,正下坡,旁邊有輛蒙著雨布的運輸車肩而過,沒多久,開車的同事忽然急打方向,我約從後視鏡上看見那輛運輸車上的貨滾落了下來,像是一捆捆圓木樁子。那條路往上走是公墓,而後有座林場,路上有運輸車本不稀奇,但運輸車載著木頭去林場就有古怪了。我當時心知不對,可事故發生得太快,車子翻了,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這些都已是前世往事了,暮青不知那兩位同事是生是死,也沒有對步惜歡講述寄人籬下求學時期的艱難,這些往事足夠他消化許久了,說多了也是徒添心疼罷了。
步惜歡怔著,縱然早有猜測,但這故事還是驚著他了。可即便出著神,他依舊將暮青擁得很,有些事,不說,他也想得到。
“阿歡,就算遠洋船能將我送至大洋彼岸,那裡也不是我曾經到過的西洋,這世上沒有任何一艘船隻的航線是千年的時,所以我回不去。即便我能,我也不會走。”暮青再次坐了起來,認真地道,“我曾經以為我此生會與罪案為伴,不論在何,不論前世今生,姻緣從未讓我期盼過,也不在我的人生規劃中。我不知道我為何會來到這兒,也沒在乎過,但現在我明白了,上蒼讓我穿越千年的時是為了尋一個人,一個浩瀚時空中唯一與我契合的靈魂。”
這是暮青此生說過的最人的話,步惜歡著,眸波也似星辰也似海,波將要湧出之際,他將攬了回來,問:“我們相遇已是千古幸事,故而上蒼不肯許我們執手白頭嗎?”
“或許吧。”暮青含淚笑答,“我已知足,你呢?”
步惜歡道:“我曾說過,遇見你,是上蒼待我不薄。可上蒼許給你我的日子太過短暫,我會擔心你和孩兒……”
“那你不擔心天下黎民嗎?我若出使西洋,一去不回,你隻能立瑞王為儲君。瑞王像他父親,孝義勇武,你在信中曾說他正直有餘,可在政事上的資質稍顯平庸,那麼……北燕虎視,大圖爭,天下正逢世,他能坐得穩江山嗎?會是北燕的對手嗎?況且,我若遠渡重洋,元修必將因為我的失蹤而遷怒南興,到時生靈塗炭,你忍心嗎?”
知道,他不可能想不到那時的局勢,但他今夜還是放走了元修,為了不讓承摯友死於麵前的痛苦。他勸遠走西洋,若答應了,可想而知他回到汴都後會如何行事——他會命監察院刺殺元修,策大圖,並將瑞王召宮中教導政事,盡力令北燕和大圖陷爭,絕除戰事之患,而後遴選輔政班子,為南興國祚的存續耗盡他最後的時日。
他勸遠渡西洋,走後,夫妻之,君民之義,他都想獨自扛著。這人用之深沉,為君之恩義,是平生僅見,其實最想問的是上天,捉弄這樣的人,於心何忍?對這世道又有何好?
“阿歡,你做得夠多夠好了,日後換我為你,可好?你的責任,由我來守。”暮青道。
“我不忍心。”步惜歡閉上眼,也不知答的是此問,還是前一問。
“但我願意,你一向尊重我的選擇,不是嗎?”暮青問,盡管不想在此時氣人,但還是把他氣著了。
步惜歡笑了聲,有氣無力地道:“你這是吃定我了。”
暮青揚了揚角,聲音悶在男子心口,咕咕噥噥的,“也不知誰被誰吃定了……”
步惜歡闔著眸,默不作聲。
暮青也未再作聲,兩人共枕相擁,聽著海上的風浪聲,呼吸漸沉漸長。
他們都累了,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暮青迷迷糊糊地轉醒時,聽見的是呼嘯的風聲。
海風拍打著窗子,珠簾搖撞,聲如雨打屋簷,乘風破浪穩如平地驅車的遠洋寶船竟然上下如飛,暮青被晃得醒了過來,步惜歡卻還睡得沉,他的呼吸時沉時浮,心口被蠱蟲盤寄的那塊像被灼了似的,紅紫妖異。
暮青神一凜,抬手一探步惜歡的額頭,頓時一驚,掀開錦被就跳下了床榻!
“傳梅婆婆!傳軍醫!”暮青邊喊邊穿,一拉開房門,就見海天一,漆黑如墨,巨浪翻天倒海而來,傾盆暴雨撲進屋來,潑天的雨幕裡,一人頂著風浪而來,正是梅姑!
“主人,海上起了大風浪,今夜有險,莫出房門!”說話時,梅姑已運力抵上房門,歸了門閂。
“阿歡發燒了,勞婆婆看看,那蠱毒不對勁!”暮青顧不上詢問險,邊說邊快步回到榻邊,攏起了半邊帳子。
梅姑到榻前凝神一看,沉聲道:“陛下病重,不住這蠱,眼下風急浪高,不敢施針,老先為陛下渡些功力,主人速命軍醫開方煎藥,為今之計,散熱祛驚纔是上策。”
“已傳軍醫了,有勞婆婆。”暮青讓到一旁,船傾晃得厲害,盤膝坐下,扶著榻腳穩住了子。
沒坐多久,就聽門外有人高聲稟道:“啟奏皇後孃娘,魏大帥和軍醫已到,靜候傳召!”
暮青立刻起前去開門,魏卓之幾乎是帶著軍醫撞進來的,兩人被大雨澆了個,甚是狼狽。暮青見二人要見禮,急忙免了,梅姑正在榻上為步惜歡運功製蠱毒,那軍醫見這陣勢竟不驚慌,一到榻前就立刻跪下診脈,診完脈也不開方,稟了句要去煎藥便匆匆退了下去。
暮青見這軍醫麵額有疤,形壯實,不似醫者,倒像海寇,想來也是個有來歷的人。步惜歡中蠱毒是絕之事,魏卓之既然帶了他來,暮青自然信得過,也就沒盤問,隻問魏卓之道:“艦船和人員可都安好?頂得住這風浪嗎?”
魏卓之正神凝重地著榻上,聽見暮青之言,急忙將斂住神,正正經經地回道:“啟稟殿下,這風浪的確不容小覷,不過咱們的戰船也不是爛泥糊的,將士們都是久經風浪的老手。起風時,微臣就下令將鷹船小艦收了上來,命全軍收帆進艙躲避風浪。此次出海,航線遠,時日長,遇上急風大浪是必然的,微臣點的都是堅船勇將,一路上歷經風浪數十次,經驗本事都是過的,還請殿下放寬心。隻是……看這風浪的勢頭,今夜很難消停,難挨的怕是陛下……”
暮青聞言向榻上,沉聲問道:“附近可有海島能夠避風?”
魏卓之苦笑,“是有座島群,但在風頭上,船靠不過去。風浪太大,逆風破浪太險,隻能是順風而行。原本再過十天就能行出大圖海域,可這場風浪怕是會讓咱們偏離航線,至於偏去何方,偏離多遠,眼下都還不好說,得等風浪停了再看。”
暮青沉默了片刻,說道:“你是大帥,航行之事就給你了,陛下跟前有婆婆和軍醫守著,你也放寬心,若有急,我再傳你,先忙去吧。”
眼下也隻能這樣了。
魏卓之走後,暮青守在榻邊,目一刻也不敢從步惜歡上移開。
軍醫煎藥頗快,遠洋船上空間寶貴,為了節省地方,隨船的藥品大多磨了藥,軍醫們早在起航前就按常見病癥配好了藥包,藥包煎煮頗快,也就兩刻的工夫,軍醫就懷抱食盒頂風冒雨地回來了。
藥盛在將軍罐中,暮青盤膝坐在榻前,將罐子牢牢地護在間,任船如何傾晃,始終死死地按著罐子,掌心的傷再次撕開,染了罐,覺不出疼,也覺不出燙,隻是守著罐子,沒使湯藥灑出一滴來。
梅姑收功之時,步惜歡心口那妖異之褪了幾分,船依舊晃得厲害,他昏睡著,無法喝藥,暮青便索將湯藥含口中,緩緩的給他渡了下去。
藥香彌漫在帳中,苦意,暮青坐在榻邊握著步惜歡的手,著他蒼白的眉宇,輕聲道:“阿歡,說好三五年的,你可不能騙我。”
梅姑不忍,嘆了一聲,轉頭向西窗,又想罵賊老天了,可日月鬥轉,亙古不改,老天早就看慣了人世間的生死悲歡,豈會有?
天若有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今夜大浪滔天,吞日蔽月,莫不是地上的生靈苦蒼天已久,要把這天給翻了不?
暮青麵不改,目不移,就這麼守在榻邊,握著步惜歡的手,猶如一個在海上漂泊的孤獨旅人,等待著天塌船傾,亦或風停浪歇。
天不會塌,船也未傾,風浪在大作了數個時辰後,終於停歇了。
暮青手心裡的幾乎將和步惜歡的手粘在一起,站起來,邁著麻木的雙走出了屋子。
海天一,灰濛濛的,風浪不知把船帶向了何方,放眼去彷彿混沌之中。頃,寶船四周點起了燈火,彷彿星辰落了凡間。
暮青下了樓梯,緩緩地走上了甲板。風浪過後的海平靜得連一風也覺不到,唯有被海水浸過的甲板著腥的寒意。暮青在甲板上跪了下來,仰頭著混沌的天,曾對元修說自己沒有執念,但撒了謊,有。
若世間有時空靈魂,盼世間也有天地神明,能夠聽見的禱告——願將餘生的歲月分一半給阿歡,與他攜手此生,不求長生共白首,但求作伴赴黃泉。
暮青向天一叩,長跪不起,雨後的寒意冷劍般刺著的額心,一道金忽然從海麵上升起,照亮了半寸甲板。
暮青一愣,抬頭去,隻見金烏東升,茫茫海麵之上,萬丈金勾勒出一座島嶼,那島橫臥在遠方,形似一尊臥佛。
一道佛偈聲自島上而來,越過茫茫汪洋,穿過日洪流,洪亮如鐘,震人心神。
“阿彌陀佛——”
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