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話音方落,隻聞一道悶聲,人堆裡彷彿塌了個,有一人下意識地跪了下來。
村民們呼啦一下子散開,那下跪之人登時便被顯了出來,眾人定睛一看,竟是張大年!
張大年懵著張臉,看客們也同樣懵著,不待眾人琢磨過味兒來,張大年便已崩了心防,開始叩頭招供了。
“縣祭大人饒命!小人是一時糊塗,小人都快三十的人了,還是兒一條,家裡老孃得,可又沒錢娶媳婦兒,小人就了歪主意,想著幾隻去賣點兒錢。村人丟之後,起先都懷疑是張麻子的,小人索就趁著張麻子外出與人賭錢的機會溜進他家,把骨頭埋到院子裡,又在他家門口灑上了……小人做了錯事,小人知道,可賣的銀錢小人都沒,用布包著藏在家中的房梁上,小人願意歸還銀錢,還大人開恩,輕判小人!小人家中尚有老孃,如若斷手,下半輩子豈不是要讓老孃伺候小人?”張大年連連叩頭求饒。
暮青麵甚淡,冷笑道:“你既知竊人財要斬斷雙手,嫁禍於人之時怎無不忍之心?本縣早時給過你機會,可你不肯悔改,仍在嫁禍他人,而今自現原形方知求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張大年啞口無言,心道聽這意思,縣祭大人莫非早知是他的了?
這時,暮青張口判道:“案犯張大年,謀財在先,嫁禍於人在後,不知悔改,其心可誅!念其肯歸還贓銀,竊之罪便酌從輕!但斬手之刑可免,嫁禍之罪難饒,理當依律判,以儆效尤!同村之人張麻子,雖與案無關,但其好賭,欠債不還,非禮婦人,為禍一村,不罰不足以平民怨!判其拘役一年,待償清張五一塊白薯、張小六三十文錢及其他欠債之後,再依律追其非禮之責!”
“……啊?”這下子換張麻子傻了眼,“縣祭大人,這這這……怎麼連小人也……”
這審的不是案嗎?賊又不是他,憑啥他也被判了?
梆!
這時,梆聲響起,午時已到,州試結束。
暮青起理了理袍,朝閣樓上一禮,“下大安縣縣祭木兆吉,業已結案,恭請三司裁審。”
說罷,不待三司回話,就頭也不回地下了高臺。
張老漢直至此刻纔回過神來,激地領著張春子等村民叩頭相送:“草民們謝縣祭大人為民做主!”
看臺上,人聲激越如雷!
“奇了!這案子竟審結了?”
“木縣祭早知賊是張大年?怪不得敢睡大覺!可憐我這一把汗喲,了大半日!”
“哎哎哎,你們發現了沒?木縣祭審案沒請神證!頭一回聽聞案子還能這麼審的,真絕了!”
“木縣祭竟把那張麻子也給判了,一樁案,罰了倆無賴,張莊的村民真是好福氣,頭一回聽聞民不告,自給做主的。”
“誰說不是呢!”
要說無賴,市井百姓哪個沒上過?今兒丟一塊白薯、明兒丟一把穀子的事誰家都遇見過,且不說有沒有那力天天去告,就說像張五丟了塊白薯這等芝麻大點兒的事,書鋪兒就不給寫狀子,也不敢拿這點兒事去麻煩縣廟,故而吃了虧,多數時候隻能自認倒黴,誰能想到會有位縣祭如此有心,把無賴自招己罪的事兒都聽在心裡,判了賊,又回頭來判無賴,把本非應考的案子都給判了,連區區小事都肯為民做主。
案原是再小不過的案子,起初沒人願意看,甚至盼著早些審結,而今案子審結了,卻又覺得彩至極,回味無窮。
而此時的閣樓上仍然無聲,風穿廊而過,廊中似有暗湧。
木兆吉果非草包,但其深淺仍人看不,比如他何時看穿張大年就是賊的,又比如他為何以巧計斷案而不請神證?
蕭、薑兩位長老分出了高下,卻沒了爭吵的閑,二人著木兆吉走公堂的背影,各有所思。
眾人之中,唯有景子春恨不能好!他雖不知這姑是怎麼看出案犯是張大年的,但英睿皇後不愧是英睿皇後,案都能審得如此彩,想不服都不行。
這時,暮青進了公堂,藤澤起相迎,掌贊道:“木兄巧審案,真令人拍案絕!”
“過獎。”暮青座,門子奉了茶來,端起茶來就喝,毫無閑談之意。
藤澤對的冷淡已經習慣了,於是問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木兄解。木兄似乎早知那賊人是誰,不知是如何看出來的?”
話雖問了,暮青卻不一定答,藤澤抱著撞運氣的心態等著,沒想到暮青竟開了金口。
“打一開始。”暮青頭也沒抬地道。
“打一開始?”藤澤回想了一番問案時的形,卻仍想不通其中的關竅,見暮青沒有多言之意,不由一笑,起作了個揖,誠心問道,“在下愚鈍,還木兄賜教。”
暮青心如明鏡,此人賜教是假,試探纔是真,他是看審了一場案子,仍然不的深淺,故而明著來問了。
“一開始,我問那二人可是嫌犯,張大年點頭說:‘小人是張大年。’而張麻子說:‘小人是張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破天荒的,暮青竟未拒答,隻是懶得言盡,僅復述了審案之初的一番言語,藤澤自己思量。
藤澤細一思量,茅塞頓開,向暮青時,眼中的明忽似劍芒一挑,復又一收,作揖嘆道:“木兄心細如發,在下佩服!”
暮青低頭喝茶,不搭理恭維之言。
藤澤的目卻深深地鎖著,接著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又有一事不明瞭。木兄既然斷訟公明,為何量刑時卻又那般含糊?嫁禍和非禮之罪,木兄隻道依律判,為何如此含糊?”
“刑統律例繁雜,背不上來。”暮青自認為這是句大實話,故而說得臉不紅氣不。
藤澤卻愣了半晌,回神之後放聲大笑,笑罷搖頭說道:“木兄可真是……在下對木兄真有相見恨晚之,如非眼下不是時候,真想與你義結金蘭!”
上說著這話,藤澤的目卻似深潭——州試這等場合,小案比大案難審,審不清楚必取其辱,審清楚了理所應當,故而算得上吃力不討好。可這一樁案,愣是木兆吉討了好彩,從一開始法眼識賊,到州試上公然大睡,再到那令人絕的拍案一怒,若說此人是個草包,他絕不相信!可此案審得彩,卻判得含糊,此人智計過人,卻又糊塗過人,那不刑統之說也不知可不可信。他方纔本想借那幾問之機刺探木兆吉的深淺,卻發現他不答話還好,答了反倒人看不了。
藤澤審視了暮青一陣兒,見穩穩當當地喝著茶,忽然便欺近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木兄方纔當真睡著了?”
暮青抬起眼來,似真似假地道:“不養足神,怎麼看藤兄審案?”
藤澤一怔,隨即笑意深了些許,頷首應道:“好!定不負木兄所!”
……
一個時辰說快也快,午時一過,慶州最後一場州試開考。
藤澤信步行出公堂,天青雲淡,畫柱朱瓦,真真兒襯得人如玉樹,神俊朗。
藤澤乃藤族族長的嫡長孫,圖鄂當今的兩大才子之一,不僅出尊貴,他擔任永定縣縣祭的這幾年裡更是頗得民心。此番神大選,藤澤掌權的呼聲頗高,一座,州衙就靜了下來。
公堂,暮青把茶盞擱去一旁,等著聽藤澤審的會是樁什麼案子。
藤澤審閱案卷同樣頗快,也就一刻的工夫,他便將案卷一合!
慶州百姓把心一提!這麼快?不會又是樁狗的案子吧?
這時,卻聽藤澤沉聲道:“何在?抬上前來!”
?
看客們無不怔住,州試擇選的案子皆為疑案,發於數月之前,縱有命案,死者也早已安葬,哪能見到?
可皂吏竟應是而去,頃,果然抬來了一!
上蓋著白布,打公堂前經過時,一隻黑紫的手從白佈下了出來,那手握拳,手臂上花紋佈,打眼一瞧,頗似篆文!
“……”雷擊紋?
論驗,暮青的經驗是何等的過人,一眼就認出了上的雷擊紋,但正因如此,反倒生了些許疑。
這時,看臺上已經了起來,慶州百姓雖不解為何此案有可驗,但無人不瞧這熱鬧,一時間,後方不乏起張的,人往前推了推,又推了推。
隻見皂吏將白布一揭,一赤男赫然現於人前!男頭發散,麵目灰黑,一時間看不出是誰,隻見其遍焦黃,嚨至前上花紋佈,似藤非藤,似字非字,鬼雕神刻一般!
“……啊?那那那、那是……天、天書!”
“神罰!神罰呀!”
看臺前方的百姓忽然指著惶恐地喊了出來,人頃刻間便低了下去,山呼祖神之聲,聲聲震天。
藤澤來到旁,麵肅穆,提袍而跪,九叩之後緩緩平,竟然當眾驗看起了。驗乃是賤役,神廟裡有驗專門負責此事,貴人們從不近,藤澤竟親自驗,見者無不詫異。隻見他沿著的頸部、前和手臂逐一察看,這些部位皆有天書文字,與其說他在驗,倒更像是在研看天書。
蕭長老麵一變,閣樓上起了竊議之聲。
“你們瞧,藤縣祭可是在研看天書?”
“天書出自聖典,聖典失已久,藤縣祭怎能參天書之文?”
這時,忽見藤澤把頭一抬,稍加深思,便麵沉肅地起回到了法桌後。
一座,藤澤便拍響了驚堂木,“帶涉案眾人!”
人聲霎時歸寂,天書降世,百姓跪著觀審,隻見皂吏領來了四個穿囚的老者、一個瘋癲婦人和四個灰衫下人。
“那不是馬家的族長、族公嗎?”
“藤縣祭審的竟是馬家窯案?!”
看臺上再起,馬家窯案是慶州新發的一樁駭人聽聞的慘案,馬家乃慶州的富商大賈,族裡不僅做著綢緞莊、茶鋪、酒樓和客棧的生意,還在城外辦有窯場,燒陶製瓷,可謂家大業大。
三年前,馬家窯裡燒製出了新瓷,輕細如玉,釉如霞,珍無比。馬家將新瓷獻了州廟,州祭遂命馬家燒製出一套珍瓷進貢給中州神殿,後得名慶瓷。
這慶字可不僅僅有慶州之意,亦有喜慶祥瑞之意,慶瓷了貢瓷,馬家一時間風無兩。
因神大選將至,去年底,馬家奉神殿旨意燒製慶瓷,賀新神與新聖的大婚之禧,卻不料臘月底的一天夜裡,一口大窯忽然之間塌了!
一隻繪有祖神飛升圖的落地瓷瓶被砸毀,事故驚了州祭,州祭親至馬家窯察看,不料吏人不僅從坍塌的窯裡挖出了被砸毀的瓷瓶,還發現了一燒黑炭的。
馬家窯裡並無窯工失蹤,份不明,州祭一怒之下將馬家窯裡的人全都下了大獄。
州祭審案不同於今日州試,百姓旁聽不得,隻知案發次日,州祭就再次到了馬家窯,皂吏們從一廢棄的老窯底下掘出了堆的焦!
骨多已焚毀不全,斷肢碎骨在坑中一層層地碼放著,皂吏足足挖了七八尺,才把骨都起了出來。驗苦苦看驗也驗不出這些害之人被焚時是死是活,也數不清死了多人,更辨不出死的人是男是,是老是。
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有人想起城外這幾年總有良家失蹤,起初大傢夥兒都猜測是匪幫所為,直到馬家窯案發,纔有流言說那廢窯底下的人都是這些年裡失蹤的良家,足有上百條冤魂。
州祭下令拘拿了馬家族長、族公和掌管馬家窯的二爺馬海,差重兵將馬家族人囚在府邸,而後不僅封了馬家窯,連馬家族人開的綢緞莊、茶莊和客棧等鋪子都一併查封了!貢瓷出了這等事,眾人都說馬家怕是要株連九族,可誰也沒想到,這麼一樁駭人聽聞的案子,竟然就此沒了訊息。
莫非是此案不吉,要等到神大選過後再審?
正當慶州城的百姓都這麼議論之時,這案子竟然出現在了州試上!
公審!
看臺上頓時掀起一陣聲浪,慶州百姓興地長了脖子,連驚見神罰的惶恐都被拋到了腦後。
“你們瞧,那瘋瘋癲癲的婦人是誰?”
“看不出來了?馬家的大夫人啊!聽說被足在莊子上的庵堂裡,沒關多久就瘋了。”
“唉!也是自作自,要不是害死親夫,馬家窯能落到二房手裡?要是當初不落到二房手裡,興許就不會有這樁案子了。”
“馬家也算仁義了,別家娶了這等惡婦,定將家法死了,馬家隻將人關在庵堂裡,供吃供喝,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誰說不是呢?娶妻當娶賢,娶個惡婆娘,真是能害夫家一族!”
“你們都沒說到點子上,馬家大夫人被關在庵堂裡,案發時,馬家窯早就是二房在掌事了,藤縣祭要審此案,為啥要傳喚大夫人?能與這案子有啥乾係?”
眾人一聽,的確是這麼回事兒,不由都納著悶兒向高臺。
這時,馬家的族長、族公們已相互攙扶著向藤澤叩了頭,幾人皆已年邁,又在州牢裡羈押了數月之久,今日重見天日,神已大不如前。
馬家族長不待藤澤開口,便先稟道:“縣祭大人明鑒,慶瓷是二房燒造出來的,自那之後,窯場就由二房管著,二房因怕方泄於人,素日裡連族長、族公們都防著,草民很去窯場,委實不知那窯為何塌了,更不知廢窯底下的事啊!慶瓷乃貢瓷,就是借草民一百個膽子,草民也不敢玷汙神殿,將族人們的命視如兒戲啊!縣祭大人明察!”
三位族公紛紛叩頭稱是,附和之聲尚未落下,便聽一道刺耳的笑聲傳來。
馬家大夫人發髻散,神態瘋癲,笑得前仰後合,毫不顧此時的場合。
族長回頭斥道:“你笑什麼?你害死親夫,馬家好心留你一命,而今見到馬家落難,你心裡竟還高興?真是惡婦!惡婦!”
一位族公也罵道:“你過門不到半年,馬興就暴病亡,扔下窯場的爛攤子,二房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來!要不是你,馬家會遭此大難?掃把星!”
婦人聽聞罵言,笑聲愈發刺耳,雙眼更是直勾勾地盯著人,青天白日,那目竟鬼氣森森的,“呸!老不死的!我恨老天無眼,竟隻劈死了馬海,沒把你們一起劈死!”
那族公被唾沫星子呸個正著,一頓猛咳,看臺上嗡的一聲!
“啊?那遭雷劈的是馬家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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